故乡的山山岭岭都长满了草,庄稼稻麦收获后留下的桔杆也被乡亲们叫做稻草麦草。与草为伴和草共生的乡民是名符其实的草民。我的故乡,也是草鞋的故乡。
从我记事起,乡亲闲下来,便要亲手编织几双草鞋。在农家小院,谁家的院头墙壁,没有草鞋高挂过呢?
编织草鞋,常用的是稻草,将经年的稻草拧成草绳,将草绳套在木架子上,左右穿棱编织,为将草鞋编得更为合脚,编织草鞋的村民编着编着不时将一双光脚板印上去比比划划,使草鞋的形制与那双脚板相宜而不走样。这样织出的草鞋又怎会不合脚呢?况且草鞋随天气阴晴变化干湿自动收缩调解去适应村民的脚板与脚板下的大地,尤其是草鞋一周的系绳可松可紧,最为方便。为保证草鞋的结绳结实耐用,村后大山牛背梁的岩缝中长年生长一种细细长长的绿色蓑草,质地细密结实、有韧性,是编织草鞋鞋绳的上好材料。翠绿的草绳串上一双金灿灿的草鞋,穿在结实的大脚板上,从乡间的大地上走过,是那样的实在与熨帖。
进山打柴,送肥上山,挑担负重的乡亲,穿上草鞋,仿佛出征武士着上了甲胄。你看那村里的壮汉,足穿草鞋,翻书山越岭,越陌度阡,身如轻燕。一双双大脚板被草履轻托、维护,无足伤之虑,无脚气之患,尤其是盛夏,分泌汗腺的脚板,被透气酥爽的稻草包裹,按摩,足底涌泉穴将这麻酥的感觉传遍周身四肢八骸,贯通神户天灵,走在希望的田野上,怎不让人精神十足。
早逝的先贤乡党苏东坡先生,从我故乡的草鞋上获得了灵感。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被贬至湖北黄冈的东坡先生在沙湖遭遇一场暴雨。既而雨晴,东坡先生在著名的《定风波》里写下旷达豪迈的一笔:“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竹杖和轻捷的草鞋更胜过快马,怕什么!身披一件蓑衣在濛濛烟雨中漫步,任凭雨水肆虐,我仍然能逍遥自在地度过一生。”东坡先生的笔下,写的不正是我那穿草鞋故乡的风情么?
往事越千年。在工业化、城市化浪潮中,各类质料时尚的鞋子取代了低碳环保的草鞋,乡村院落里再也看不到院墙上头高挂的草鞋了,打草鞋的手艺式微失传了。再也没有人会打草鞋了!而那些会侍弄庄稼编织草鞋的手,纷纷然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和机器的流水线上日夜忙碌。
那些流失了村民的村庄,惭至荒芜,变得更为阔大空旷,疯长的野草一浪一浪漫过了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