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
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
——《景阳井》李商隐
夜，深了。丝丝的微风吹拂着暴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凉。
“今夜必须让他喝下，必须确保配合王明日的偷袭，这次可别再出什么差错了！”说罢，一袭浅绿色宫女服的身影便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我紧紧的捏着漆黑发亮的药瓶，只觉每一步走的格外的艰难，如灌了铅一般。自古忠孝难两全，人的情爱与恩义，又何尝不是呢。
他是敌国的君主，是人们口中荒淫无道的帝王；可也是这个帝王，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里，温暖我冰寒的身躯；也是他，无数次的纵容我有时的幼稚与可笑；我怀着使命而来，抱着一颗复仇的目的魅惑人心，可这高高砌起的心墙似是在我不自知中悄然瓦解，只剩下一缕缕的情丝将我层层包裹，逃不掉，也不想逃；我竟是沉溺其中了。
他为了我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姑苏台上，春宵宫中；他为我设青舟，为水戏。馆蛙阁内，响屐廊下；为我安放了数百计的大缸；我亦为他脚踏木屐，裙系铃铛；灵馆内，他曾望着一曲舞毕的我，一点点抚着我的脸颊。他说，我翩跹起舞着，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说，就算变成蝴蝶，他也要和我永不分离。
我托着盘子，明明只有一壶酒，一盏樽，却重似千年的玄铁，仿佛下一刻就再也举不起来。终于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我缓缓跪下。
酒终是热好了。我慢慢为他斟满酒樽，眼看着他一点点凑近，眼看着他就要喝下，霎那间，我却来不及思考的一把挥掉那盏近在他嘴边的酒樽。颓然坐地，我做不到，我终究是做不到。
我曾以为，为了我的国家，为了越国百姓的安康，也为了我那砍柴浣纱的双亲平安，也为了远在越国的那个男人，我会无比坚定，不动如山。被献给吴王之前，我听人相传吴王荒淫好色，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美色。可当我听到他近来夜夜不安，辗转反侧时那一句句呢喃的“夷光”时，我才知道，我错了。一声声，一句句，萦绕在我的耳畔，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他死。
“别喝了，有些凉了”我双颊滚烫，一阵慌乱，说的结结巴巴，忙睡下头。半饷无声，我抬头望他，他的眼神出奇的平静，静静的凝视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一声叹息，已经天旋地转，他霸道的吻上我的唇，辗转吸允，后脑勺被紧紧摁住，不能逃脱；他极尽粗暴又温柔的攻城略地，步步紧逼，似是要吻到地老天荒，不死不休；我试着去回应他，取悦他，刹那间，勾起了天雷地火般，世界开始疯狂的旋转。
他却主动结束了这场疯狂的吻。我坐在他的膝上，听着他诉说曾经的点滴，那是怎样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这是生在帝王之家所要面临的悲哀。亲情抵不过权势的诱惑，他的苦和孤寂从未有人能诉说。他的伤痛，他的无奈，他所受的伤害，让我感同身受。他的头，静静的靠在我的肩上，似乎很累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窝。
赶回的密探带来了边境上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他疯狂的纠缠着我，火热的唇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被他更加彻底的占有，霸道的宣誓着对我的所有；即便是梦中，他要与我紧紧的相拥，仿佛这样就能将我刻入骨血，融于身体。
战争，就算早已预料，还是如此残酷。流血飘橹，民不聊生；遍地狼藉，尸横遍野。他的眉头再也没有舒展开，内忧外患，狼烟四起，王城危在旦夕。我理所当然的收到了所有人的冷眼与排挤，给予我的，都是充满着敌意的冷言冷语和恨不能杀了我的恨意。
他一如既往疼我入骨，不曾问过我一丝一毫关于越国的往昔。即便是再焦头烂额，哪怕是王位朝不保夕，他依旧在一个个让我感到寂寞而寒冷的深夜，将我抱入他的怀里。我差点都要脱口说出一切的秘密，却被唇边的手堵了回去。他说，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从不后悔；他说，江山再好，也不及我分毫美丽。
城，破了。四散奔逃的宫人，清冷凄清的宫殿。已是人去楼空，故人不再。吴国护城河边蒿草四蔽，越国满山盛开了火红的杜鹃。他是有尊严的，在我充满我们回忆的姑苏宫下，一句“孤老矣，焉能事君？”没有求饶，没有反击，甚至没有一点卷土重来的野心，他将这一切了解，去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范蠡，我曾在梦中无数次的梦见过你。再次见到你时，却是今天这番场景。十年的时间，早已是沧海桑田，时移事易。远远的看上去，你今日显得格外的义气风发，精神奕奕，过了这么多年，竟比我想象中的看着还要年轻。
犹记得，那年我正十六七岁，二八年华下遇见了你。我敬重你，仰慕你。你如父，如师，教我为人的道理，带我走出了小小的苎萝村，步入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世界，同时也远离了我那靠打柴和浣纱为生的父母。我体赖着你，感谢着你。
我学习了歌舞，习得了体态；步履礼仪更是一步不差。连教我的姑姑都说我婀娜多姿，天资聪颖。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要把我献出去！你给我晓以利害，深表名族大义。你说你知道我识大体，深晓轻重缓急，会救国家于水火危急。你明明是在乎的，却要把我先给那个传说中荒淫无道的淫贼。而我，痛恨自己所谓的“深明大义”。
你说，你要履行当年对我的承若，娶我为妻。我感谢你，这么多年，将我的父母视做自己双亲，照料周全，安排妥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我再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当我踏上吴国国土的那一刻，我们已经错过。而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辜负了那个爱我爱了一生的男人，他那么傻，傻到让我心疼。
泛舟五湖之上，我平静的看着他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露出的震惊和毫不掩饰的慌乱与焦虑。光滑如境的水面上，卷起一朵朵雪白的水花，打破了这一片宁静。随着最后一片绸缎从你手心匆忙的溜走，我沉入了最深处，得到了我渴望已久的安宁。我答应过他，此生，哪怕不是化为蝴蝶，我们终于是永远在一起。
从此世上，再无西施。只有那浣纱江畔的纱石长亭和诸暨的苎萝山麓还遗留着我的踪迹。也许还有那自称的一声“鸱夷子皮”，能隐约找到我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