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遂怔怔望向谷口的方向。
他没打过仗,亦不知道打仗的危险犹如行走在刀尖,需得时刻绷着,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在他的心中,上战场是件有面子的事情,特别神气。他憧憬过大军凯旋时的盛大场面,却从未想过战败会是何样惨烈的光景。
小兵在他跟前来回踱步,显然眼下的境况与之前他们曾经面对过的不太一样。
邯羽不禁纳闷,难不成他才刚到这南沙军,南沙军就要吃败仗了?
这可是传说中即便打到只剩下了底裤,也能保持不败的南沙军!
一旁过路的弥菓看不下去了,“瞧你们把人家孩子吓得!”他抬手开始轰人,“原帅如有神助,还有露帅在天之灵护佑,哪能那么容易出事!再不济,现在烨帅还在我们南沙军呢!烨帅何许人也,那可是跟着老魔君征战过的大将军!眼下原帅那头大约是遇到了点意外,耽搁了些时间而已,你们瞎操什么心!”
邯羽竟被这一通看似有理有据的宽慰说得心中踏实了不少。可抬眼一看那些小兵的神色,他心里又开始泛起了嘀咕。今日的情况显然不常见,否则他们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兵又怎会如此惴惴不安。
“走,跟我去架锅烧水,等原帅提老鸟回来下锅!”弥菓拉上他就走,边走边道,“有些事情,眼不见心不烦!操心也没用,我们这些搞后勤的又帮不上忙!你是新来的,别跟着他们一惊一乍,也别被吓到。天上飘的那群神仙也说了,胜败是兵家常事。即便是老将军和露帅,也还是难逃败的一日。”
邯羽悻悻然朝他一望,“要是败了,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弥菓顺手捡了根枯树枝准备回去作引火用,“如果原帅回来了,那事情就还不算大条。翼族要是胆敢嚣张进犯,原帅一定会领着我们死守南沙军营。守住了,大家就捡条命继续过日子。守不住,最多不过是一起过奈何桥从头来过罢了!就怕原帅他回不来,到时候魔都城再调一个新帅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货色。”
邯羽被他说得心惊胆战,“我怎么觉得这事挺悬!”
“你是新来的,在我们南沙军多待个几年,这点事情你也能想明白!”他遂丢了个红薯过去,“还没吃饭吧?”
红薯还烫着,邯羽接在手里愣是在掌心里颠了好几下才算是拿稳当了。红薯香甜,此时还冒着热气,叫他不禁想起了在魔都城的日子。
“听说上一位是个女将军,她是怎么死的?”他边啃红薯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南沙军的帅还能怎么死?战死的呗!”弥菓看他的眼神有点像看个傻子。
“那老子还能不知道嘛!”邯羽哼唧了一声,“上回蒯丹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肯说下去了,老子都要被他给憋死了!”
“蒯哥的年纪都能叫你儿子了,没大没小!”
“我瞧着他也不老。我要是喊他一声爹,我看他还不敢应呢!”
弥菓嗤笑一声,“等他回来,你不妨叫一声看看!”
邯羽哪肯吃这亏!他复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那小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就给我个痛快吧!”
弥菓止了脚步沉默地立了一会儿,遂抬头望向北方长叹,“她信错了人。”
邯羽嚼红薯嚼得腮帮子鼓鼓,恰好掩饰了他心头冒出的那个不太恰当的腹诽——小娘到底是小娘,被人骗了不是!
“这件事是南沙军的禁忌,兄弟们一般不会提。蒯哥大约也是嘴快!”他叹了一叹,“总之,今日你在我这边问问就算了。问完把这件事情忘掉,别棒槌似的到处问,更别在原帅跟前提那件事。”
邯羽听得一头雾水,“哪件事?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弥菓被他问烦了,“甭管哪件事,和露帅有关的,你一律装作不知道!”
人往往便是这样的贱骨头,越是遮遮掩掩便越像是在欲盖弥彰,叫人好奇到无以复加。邯羽的一颗好奇心已经被吊了好几日,不上不下,着实难受。
“现在营地里也没什么人,你就跟我说一说,我保准听完就把这事给忘了!”
弥菓睨了他一眼,老神在在,“与其把脑袋挂在你那油嘴滑舌上,我宁可问结布借根绣花针把自己的嘴给缝严实了!”
邯羽憋得抓狂,“什么意思!”
弥菓兀自笑了笑,只丢下一句驴头不对马嘴,“你这衣裳挺好看的!”
低头瞧了瞧那艳俗的颜色,邯羽觉得这南沙军厨子的审美被裁缝给带歪了。
后厨并不需要他来搭把手,裁缝更不需要他去添乱。蒯丹走得急,也没来得及给他安排差事。邯羽忐忑地在营地里转到了日落西沉,眼见着守营小兵越来越焦躁,出征的南沙军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这下,就连待在客居小楼里一整日不知道在干嘛的南丘军主帅都坐不住了。
玄烨步出屋外,借着余晖往谷口方向望。他目光如炬,仿似能看到那遥远天边正在上演的激战。
倘若上原就此折戟,那还真是要功亏于溃了!
邯羽又在露台上见到了这位人高马大但性情冷漠的南丘军主帅,却只能瞧见他的侧影。心中腾起一股浓烈的不安,扰得他心烦意乱,遂觉着看什么都碍眼,仿佛只有那个红色的背影出现在天边才能让他平复下来。
夕阳沉得缓慢,似乎比平时迟缓了太多。邯羽遥遥望着,觉得这大约是自己此生过得最漫长的一日。
当夜,南沙军的兄弟依旧未归。蛊雕也已飞出柜山足有一日,却杳无音信。
斗转星移,沉睡了一夜的骄阳复又从东边缓缓地爬了上来,悄无声息地带起了一片血染的灿金。
邯羽站在露台上等了一夜,熬得双眼通红,布着层层血丝。
猎户的眼睛已经变得迟缓,即便猎物自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靠近,他仍旧无动于衷。直至一声凤鸣响彻天际,那几乎隐匿在霞云里的金色神鸟才渐渐清晰起来。
邯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用自己那双昏花的老眼努力寻找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营地彻夜未眠,大家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那火凤凰羽翼丰满,翼展惊人。当它翱翔过天际时,好似能蔽日。它在空中盘旋了足有三圈,便引得小兵兴奋地大叫。
“大捷!是大捷!”
小兵亢奋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破了音的。他们喜极而泣,仿佛是在发泄着这两日淤积的恐惧。
飞回来的只有一只凤凰,身后即没有蛊雕列队相随,底下也没有庞大的军队随同凯旋。
邯羽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几步便下了阶梯往凤凰下落的地方赶去。他四下望了一望,发觉整个营留守的兵都在往那处赶,好似赶着去投胎一样。他遂就放慢了脚步,觉得自己其实不必急着去凑这个热闹。
凤凰落了地,却是头重脚轻一个踉跄,连带着鸟喙和翅膀都蹭在了地上,扬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埃。小兵们随即就紧张了起来,叫喊声也跟着变得慌张。
邯羽到得晚,只见到跟前堵着人墙似的一摞兵。金灿灿的鸟毛从那一摞兵的脑袋缝里横七竖八地扎着,看起来十分凌乱且狼狈。
邯羽身量本就不高,即便踮脚,当跟前有这么多人堵着时,他也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听到前方小兵叽叽喳喳且慌里慌张的碎语,觉得这场面当真是十分的混乱。
可就是在这七嘴八舌里,邯羽清晰地辨别出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似乎不及往日里那般有力,却足以震慑人心。
“慌什么!成何体统!”
一个红色的身形从一堆金色的鸟毛里霍然站了起来,仿佛一个王者站在了至高的巅峰,叫人心生敬畏。他一只手捏着两只大鸟纤细的脖颈,将它们提了起来。
邯羽不禁心道:“这得是多么变态的臂力!”
那两只鸟通体乌黑,被吊着脖子拎到半空也耷拉着爪子一动不动,显然都已经死透了。
小兵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是又一场恶战所得的荣耀。
然而,邯羽却拧紧了他那对秀气的柳叶弯眉。他不记得原帅是左撇子,但这将军现在却是在用并不擅长的左手提着那两只庞然大物。他的右臂低垂着,藏在战袍中,掩在披风下,叫人无法窥探。
“水烧好了吗?”一身血衣的南沙军主帅开玩笑般问道。
“这仗打了这么久,大锅里的水都烧干好几回了!”弥菓应道,“原帅,你要是再不回来,门口那条英水都要被我烧干了!”
底下发出了细碎笑声,气氛变得松快了起来,小兵们如释重负。
“弥菓,去!给我把这俩王八孙子烫了!”上原眉间英气逼人,戾气亦逼人,“毛拔下来让结布拿去充一床被子,送到我屋里。肉剁了下锅,兄弟们还在路上,今晚大家热闹热闹!”
周遭叫好声连连,可邯羽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高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顶头上司那条纹丝不动的右臂之上。便在此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空灵而又陌生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他一回头,便见到不远处站着的南丘军主帅玄烨,他正神色凝重地吩咐着手下的人。
“幽邢,回祷过山营地把九丸带来,速去速回。”
那一身紫衣的男人受命后急匆匆地就走了。一回神,邯羽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玄烨的目光。他下意识地瑟缩,想要躲开。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目光,因为那目光让他觉得惊惶,觉得自己衣不蔽体且无处可藏。
小兵们簇拥着上原,气氛热烈。邯羽有些怔神,因为他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了他的身前,将他与那大捷的喜悦隔开。
他就像是立在世界的另一端,被隔绝在花天锦地之外,心情复杂地望着那遍体鳞伤却还在强颜欢笑的人。
而此刻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邯羽自己也琢磨不透。他觉得五味杂陈,总之一点儿也不高兴。
站在至高点的男人一跃而下,将纷繁抛在了身后。他往玄烨那处去,方才堆在脸上的笑意已是在转瞬间彻底消散不见了。那转瞬即逝的笑容仿佛只是给别人看的,待到远离尘嚣,他便没有了感情。
上原从邯羽身旁经过,却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好似他不过是这南沙军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
两个身形魁梧的将军一言不发却非常默契地并肩往木屋去,邯羽不由地抬起脚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神色有些恍惚,直至前方那个红色的背影突然立定,他一脑门撞到他宽厚的背脊上时,才醒过神来。
上原回过身退开一步,面色沉凝地问他,“你跟着我们干嘛?”
邯羽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好似方才在身体里的三魂七魄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根本无法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