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四海没读过《论语》,但现在正被“不均”的念头深深折磨着。赵四海满脑子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事情的起因是县里不仅给楚冬来翻盖了房子,而且安排楚冬来去乡里当了文员。赵四海的儿子如果也能去乡里工作,赵四海不会产生太多怨念。但他的儿子不能去,这让赵四海心里很不平衡。
在那个大部分人朝不保夕的年月,吃公家饭代表社会地位高人一等,同时不用担心饿肚子。赵四海想给儿子谋个出身,跳出“泥腿子”的行列。虽说新社会讲究人人平等,但“是官强于民”的道理赵四海还是懂的。
赵四海找到乡里,乡里说中央没有照顾大队书记子女的政策。
赵四海问为什么楚冬来可以。乡里说中央有照顾烈士遗孤的政策。
赵四海说国家每个月发给楚冬来抚恤金?为什么还要解决他的工作问题。
乡里说楚寒江是有特殊贡献的人,不能让烈士寒心九泉。
赵四海说他参加革命也很早。在后方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他们村一直是根据地的模范村。革命工作不应该分贵贱。
乡里说他思想出了问题。攀比功劳讲究待遇,忘了本份。
赵四海觉得不是他忘了本,而是政府辜负了他。赵四海不知从哪里得知,楚冬来能吃上公家饭,全靠楚寒江的战友在县上当领导。
朝里有人好做官,赵四海更加不平衡。他心里憋屈,如果自己腿不瘸,怎么会一直窝在山沟沟里,自己肯定在乡里甚至县里工作了,自己的儿子也会顺理成章的吃上公家饭。
怨就怨这条瘸腿!
腿是楚寒江打断的。楚寒江死了也不让他安生。消散的仇恨,再一次在赵四海心头凝聚。
文革,改变了一切。
一封检举信送到了县革委的案头,楚寒江和赵老太爷当年认亲的事情被人揭发。一夜之间,楚寒江从人民英雄打成了反革命。楚冬来从烈士后代变成了反动份子的狗崽子。楚冬来丢了工作,老婆也跟他划清界限,留下孩子改嫁他人了。
赵四海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揪斗楚冬来成了他最乐意干的事情。他的儿子赵松山已经当上了民兵队长,每一次揪斗,赵松山亲力亲为,对站在台上的楚冬来拳打脚踢,给自己父亲出气。可怜的楚冬来,本就身体羸弱,很快一命呜呼了。
赵四海带人上了葫芦涯,他要亲手拆了楚寒江的房子。当年就是因为这房子让他成了瘸子。他决心拆掉它,拔掉造成这一切的祸根。赵四海给村里驻点干部说怀疑房子底下埋着楚寒江反党的证据。
方娴站在门口,搂着楚冬来的儿子。如同当年他怀抱着襁褓里的楚冬来。站在料峭的山风里,平静而淡然。当年这个女人斜看着站在门前石板上男人。那个男人穿着灰色单衣,手里拄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长棍,睥睨着乱哄哄冲上来的赵家人,脸上带着嘲讽。然后他冲了下去,一片狼藉。
赵四海抱着腿在地上哀嚎。他听见赵家领头的人咒骂着,放着狠话。然后,赵四海看见那个男人拿出了枪,顶在赵家领头的人的额头上,“再来就打死你!”那个男人语气平缓,但每一个赵家人遍体生寒,他们知道那不是恐吓,下次他真的会杀了所有人。后来,他们知道,那个男人叫楚寒江,那个女人叫方娴。
今天,赵四海带着人又来了。
方娴一只手揽着孙子楚怀峰,另一只手低垂着,宽松的衣袖随着山风轻轻摆动。方娴看着二十米外站定的众人。目光扫过赵松山,聚焦在赵四海脸上:“当年赵家人也是拿着棍棒上来。我记得那年你站在最后。没想到,现在成了领头的了。”
“你让开!看你们孤儿寡妇的,政府不难为你们!”赵四海心里奇怪,自己跟她费什么话呢,咋呼一声,一齐上去把房子推了不就完事了吗?难道还能说服对方心甘情愿的接受房子被推倒吗?
“检举信是你写的吧?”
“你莫血口喷人。楚寒江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政府已经有了定论。”赵四海故意提高嗓门,似乎宣示他们此行的正义性。
“是吗?谁血口喷人?楚寒江是不是反革命,恐怕你比谁都清楚吧!”
“我不跟你费口舌,赶快让开,莫伤了自己。”
“你们来拆房子,这也算不为难我们吗?”
“是政府派我们来寻楚寒江的罪证。”
“政府?口口声声政府,你能代表政府?”赵四海看到方娴平淡的脸上现出嘲讽的表情。“这么多年你始终记恨楚寒江打断你的腿,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如果当初你不来抢房子,你的腿会被打断吗?”
“我不跟你理论当年的事。今天我是代表政府来的。你家房子今天拆定了。”赵四海急躁的打断方娴。赵四海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宁。方娴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那句“再来就打死你”仿佛又在赵四海耳边想起,这让他发自内心的恐惧。
“楚家的东西,除非楚家人自己不想要。谁也别想动。”
“当年有楚寒江拦着,现在没了楚寒江,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拦得住。”赵四海咆哮着,他似乎要将来自灵魂的恐惧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人在做,天在看。罪不至极,祸不延世。赵四海,你们如此对待功臣的后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起风了。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呼啸着从山梁上冲下来,刮得衣服呼啦啦的响。一片黑云从芒砀山中翻腾着眨眼间遮蔽了天空。刚才还明亮的天空变得如午夜般黑暗。风更紧了,夹杂着沙砾,打的人脸生疼。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击碎了人们脆弱的神经。
“跑啊!”不知是谁吓破了胆。六湾村的众人争先恐后的向葫芦涯下跑去。
赵松山搀扶着赵四海跌跌撞撞的跑在最后,犹如当年一样狼狈。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噗噗的溅起阵阵青烟。方娴搂着楚怀峰,任雨点打湿了衣衫。慢慢的,方娴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胳膊,宽大的衣袖下漏出一只乌黑的驳壳枪。方娴将枪口对向雨幕里逃跑的赵家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将枪口垂向地面。
“奶奶,如果他们冲上来,你会杀了他们吗?”
“会!”方娴摸了摸楚怀峰的头,“这岭上的人都要死。”
“我们也会死吗?”
“会!杀了他们,我们也死。”方娴拉起楚怀峰向院子里走去,“人啊,都不想死。但很多时候啊,不得不去死。日本人来了,你爷爷说他不去死,日本人就会把中国人都杀死,他就去死了。他们来拆我们的房子,想让我们死,那我们就拉着他们一起死。人啊,没路了,死了比活着舒服。”
“奶奶,我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那好吧,奶奶带你去奶奶的家好不好?”
“这里不就是奶奶家吗?”
“这里是爷爷家。奶奶家在南边,那里有山有水,可好了!”
“那这里怎么办呢?”
“这里啊。等你有了孩子,让他来守着,你说行吗?”
“嗯!好吧。反正我不在这里。”
“楚家的东西,总得有人守着啊!除非楚家人自己不要了。谁都别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