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喜剧形式上演的悲剧总是更有一种张力。
2006年,中岛哲也执导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这样,2018年徐誉庭,许智彦执导的《谁先爱上他的》也是这样。在故作潇洒快乐的色调和配乐面前,主人公的苦涩的人生更有催泪的作用。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反差足够写实,所以总能勾起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的勉强自己的回忆。
白先勇在小说《孽子》中描绘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同性恋的生活状态: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从《孽子》到《谁先爱上他的》的三四十年中,社会各界涌现出大批为同性恋人群发声的人道主义者:陈君汝,李安,张惠妹,蔡康永……台湾政府在前期采取了打压,否定,驳回,忽视等各种态度之后,终于在两年前做出了反思和让步:
2017年5月24日经大法官释宪第748号,宣告同性婚姻合法化。
2019年2月20日,《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施行法》颁布,同性伴侣将可准用《民法》婚姻章规定结婚,另可继承财产并继亲收养,其他法律有关夫妻、配偶的权利义务也可一并准用。
条文明定,此法自2019年5月24日施行。
在此背景之下, 2018年4月22日于乌迪内远东电影节上映的同性恋题材电影《谁先爱上他的》可谓是两位导演和所有演员能献上的最恰当的礼物。
不带有色眼镜的评价,电影情节的几个主要因素并不带有新意:患有癌症的丈夫,无法忘怀的前任,被抛弃的贤惠妻子,叛逆期的孩子……这样的组合怎么看怎么像国产大型家庭伦理剧《对不起,我爱的人不是你》。然而,化腐朽为神奇的是,当前任亦或小三变成男人,当重病的丈夫变成假装直男的深柜,一切局面都变得复杂有趣起来。
更有趣的是,导演从一个叛逆期的小男孩的视角出发来呈现这场闹剧。而这个小男孩从一开始就说出了我到影片最后才发出的感慨:“大人都是智障!”
刘三莲的丈夫宋正元因癌症去世,但保险的受益人既不是刘三莲,也不是他们的儿子宋程希。宋正元将所有的理赔金留给了自己的恋人——一个叫阿杰的男人。于是刘三莲带着儿子前往阿杰家中讨要说法,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经选择和敌人住在一起。宋程希和阿杰不断相处,竟发现原来阿杰早与父亲相爱。
全片看下来,唯一一个称得上有错的人就是宋正远。但这份指责也因宋正远的去世而变得有些刻薄。当年宋正远是一名大学的音乐老师,满脑子的浪漫情怀和撩妹/撩汉技巧。他几乎和刘三莲,阿杰相识于同一时间,我们也很难厘清到底是刘三莲的一见钟情在前还是阿杰的日久生情在前。但是,当年的宋正远的第一选择是后者。
客观来看,宋正远不是一个好的恋人。
高裕杰:“我喜欢说实话。”
宋正远:“就算你不说实话,我们还是我们。”
高裕杰:“我不懂为什么我爱你她会难过。”
宋正远:“我也不懂,但他们肯定会难过。”
宋正远的老师的职业,完美的成长过程或许给了他太大的责任感和包袱。这让他在爱情里过于优柔寡断,自欺欺人。他放任自己与阿杰享受爱情的甜蜜,但是却从来没准备好和阿杰一起承担这份高度奇异的爱情所带来的沉重的后果。
他是贪心的,又是克制的。在短暂的自我放纵之后,正气凌然地说出:“我想做个正常的人。”然后又将自己缩进了柜子里。他伤心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伤了别人的心毋庸置疑。我甚至一度恶趣味的将宋正远的癌症视为其伤害阿杰的懦弱行为的报应。
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属实太苛刻。
宋正远代表着当下一部分同性恋的生存状态。电影《美国丽人》中力奇的父亲弗兰克拥抱和亲吻了布利达,之前一切的恐同言论和行为都变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宋正远和弗兰克所代表的那类人是在现实的压力之下强行进行自我矫正的一类人。他们在父母的期望,社会的期望下没有资格选择做自己。这类人大部分时候都能骗得了别人,但大部分时候也都骗不了自己。因为勉强自己真的太委屈,尤其是在本该酣畅淋漓可歌可泣的爱情面前。
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一幕,沙发很软,灯光很暧昧,吉他的声音很美,亲吻很柔软。阿杰眼眶泛红,宋正远骗人骗己:
“就算你不说实话,我们还是我们。”
我承认,某些时候我的确被邱泽的俊美的脸迷了心智。阿杰是惯常意义上的好看。宋程希的旁白官方吐槽:“老爸一定是被他的美色骗到的。”我深以为然。
阿杰的母亲形容他“像个孩子。”这就是阿杰和宋正远的区别。阿杰像个孩子,没有宋正远“让他们开心就是我们的义务”这样的深沉的责任感。他大概是“如果爱,请深爱”的骨灰级贯彻者。性向算什么呢?正如邱泽在采访中所说:“一开始做很多功课和准备,后来才发现根本不用模仿,其实就和一般人一样,只是爱的对象是男生。”
不得不说,阿杰和宋正远相识和相恋的过程是迷人的。舞台一侧到另一侧的视线纠缠,手指划过吉他琴弦的情愫初生,你头发掉光我就也剪个短发的不离不弃。这种爱情和异性之间的感情相比不缺少任何的有趣,甚至更多的一些来自相同性别的熟稔和自在。
电影中初次出场的阿杰从着装上就能看出他的特殊。华丽印花的绸缎睡衣,短到大腿上部的睡裤,戴在头上还没来得及摘的摩托车头盔,一看就是也的确是那种穷困潦倒的豪放不羁的充满天马行空想象力的文艺工作者。同性恋放在它身上并不违和,但是“深情”这个标签却非常让人意想不到。
被自己的同性恋人抛弃,心痛难忍整日买醉;在角落里看恋人筹办婚礼迎娶新娘;多年来守心如玉不想打扰;恋人多年之后患上癌症打算放飞自我找上门来,还是心甘情愿借高利贷为其做手术。爱人死后人前毫无波澜,在家里却连他触碰过的书的位置也不愿改变。大概我不是一个爱情至上论者,潜意识里总是讲这种不计成本的痴情看做高于生活的艺术改编。
电影的高潮大概是阿杰搞砸了一切的舞台剧演出。其实,平心而论,这场舞台剧本身是优是劣毫不重要。观众也不是台下那几个稀稀拉拉的陌生人。远在天国的宋正远的灵魂能够得到在百日得到慰藉,才是阿杰费尽心机和力气的真实原因。
果然,伟大的爱情不分性别。
同妻可怜。
三莲是那种以为丈夫儿子操劳一生为荣的女人。遇到任何一个直男癌患者,三莲都能和他美满的过完迷迷糊糊的一生。可悲的是,她老公是个同性恋。可贺的是,她老公在最后才跟他摊牌。
从摊牌以后,刘三莲2.0就诞生了。
刘三莲变成的怨妇模样适用于任何一个丈夫找了小三的女人。三莲更可怜的点在于碍于颜面,她不仅更没有勇气向他人倾诉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更不能确认,这十几年来每日与她同床镇,共枕眠的丈夫到底对他有没有一点爱。
刘三莲更没想到的是儿子宋程希竟然会选择和小三住在一起。她自认为对患有荨麻疹的儿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是为什么自家的两个男人都会被抢走?她想不通。不过这不影响她报复,尽管他报复的手段在看遍了宫斗剧职场剧伦理剧的我看来是那么的温良而不富有攻击性。不过从此窥看,刘三莲本性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这也为她后来与阿杰的和解埋下了伏笔。
叛逆期男孩在除了亲生父母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都是那么可爱,包括我。
事实上,宋程希对妈妈的感情在这个阶段大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用电影里的话说来,无能为力。14岁的宋程希对爸妈的愚蠢嗤之以鼻。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但是看待世界的方法简单纯粹自有简单纯粹的优点,不是吗?
叛逆期的孩子与父母亲的悄然的和解是个很滥的话题,不管过程怎么曲折,这一天总要到来。可能宋程希是全片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主角。小三和小王在这场战争中都没获胜,最后赢的大概是鸡排吧,宋程希在最后如是说,不改的孩子气。
“谁先爱上他的?”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相对来说,“他先爱上谁的?”似乎才是一个更有参考价值的问题。但是现实的复杂性就在这,情感问题上也从来没有先来后到之说。你不可能用一个问题去厘清这整一个涉及到同性恋,出轨,金钱利益等等敏感问题的事件。他先爱上我的,但是你却享受着他14年的陪伴;’他14年间一直陪着我,可或许他的心一直都是你的。各说各有各的委屈,各说各有各的意难平。最后大家做出的选择也许就是最轻松的选择。毕竟逝者如烟,岩井俊二《情书》中到底男藤井爱的是我还是我长得像女藤井的样貌?这种问题在藤井树的去世之后都变得狭隘小气,总抵不过向无人之境大喊的那一句:“你好吗?我很好!”来的潇洒淡然。
最后,刘三莲说:“不要相互打扰就是最好的祝福。”他依然是我心里的好丈夫,也依然是你心里爱爱不得的同性爱人。
你好吗?
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