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1986年,小镇青年在一片电闪雷鸣中降生。
古书上记载,凡奇人降生,天必有异象。
父亲怀里抱着不满六斤的婴儿,大声对床上刚生产完的女人嚷嚷,咱这个娃,将来指定有出息。
按照乡里的规矩,父亲请了德高望重的人来给小镇青年看魂,把满月的婴儿放在太阳光底下,看他的影子。
影子是魂魄,魂魄越淡,说明孩子前世的罪孽越少,越享福。
隔壁二大爷激动地指着地上的影子说,这个娃儿,魂淡啊!
父亲当即把他赶出了家门,从此断绝来往。
这些都是小镇青年自打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念叨的陈旧往事,同样的还有一句话:去!到城里去。
小镇青年问,哪里是城里?父亲说,有楼的地方就是城里。
小镇青年问,哪里楼多?父亲说,那指定是北京。
小镇青年问,为什么是北京?父亲说,北京是首都,就数那儿楼多。
父子俩对视良久,小镇青年又问,为什么非要到城里去?
父亲把烟头按在鞋底上熄灭,你要和其他娃儿一样?你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这是天大的事。
小镇青年想了想,我觉得家里就挺好。
父亲一瞪眼,顺手拿起门边的扫帚狠狠敲在小镇青年身上。
打死你个龟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整天在家里有什么好?种地就好?
小镇青年抱头鼠窜,哭得惊天动地。
2
小镇青年考上大学那一年,父亲大摆酒席庆祝,上大学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父亲依然觉得风光体面。
小镇青年看着父亲,又想起小时候那个问题,城里就那么好?
当然好。
这是小镇青年刚到北京上大学后的第一感叹。
楼多,路多,桥多,人多。
他给家里打电话,用家乡话形容北京的好,同宿舍的人发出嗤嗤的笑声,他窘迫地红了脸,匆匆挂了电话。
那一天,他破天荒用自己的生活费请大家吃饭,他心里想,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自己。
他和同学看电影《功夫》,记住了里面的一句话:小伙子,我看你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绝非常人。
那时他觉得,镜头里那个满身污垢的乞丐,简直对自己说出了一句真理。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现实却是,大学老师询问起将来的职业理想,其他人侃侃而谈,但他却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父亲从小说,到城里去。这是他唯一的目标。可现在目标达到了,再也没有新的目标了。
他问起自己喜欢的女生,姑娘的笑声像铃铛,咯咯咯咯咯咯。傻瓜,到城里之后,当然是要留在城里咯。
那一天晚上,小镇青年和姑娘去开房。
姑娘坐在床边,看着小镇青年把半个头都埋进被子里,局促地看着她,姑娘又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这么委屈的样子,是不是个男人?
小镇青年一把扯下被子,你说谁不是男人?姑娘作势一躺,那你男人一个模样我看看?
小镇青年的脸蹭地一下就红了,我……我是第一次。
姑娘足足笑了十分钟,小镇青年涨红着脸问,处男有这么可笑吗?
姑娘把他拉到自己身上,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上,她轻轻咬耳朵地说,不可笑,是少见。
手忙脚乱了半天,姑娘斜着眼睛问,进来了吗?他点点头,恩。
姑娘一抬头,那怎么没有感觉?
他说,里面太空了。姑娘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放屁,明明是你太小。
3
大学毕业那天,小镇青年喝得大醉,站在北京五道口的过街天桥上大喊,大学终究还是把我给上啦!
父亲三番五次打电话来问工作是否有着落,小镇青年一边快速浏览着各种招聘网站信息,一边唯唯诺诺地应付着。
时不时接到骗子的电话,还有保险公司的推销,甚至有传销组织的蛊惑,他吓得想要回到老家,父亲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痛骂。
留在城里,买房买车,娶个媳妇,我们也能跟着沾光,绝对不能回来。
翻来覆去都是这么几句话。小镇青年想,烦也烦死了,我难道就不能有点自己的追求吗?
但他也微微懊恼,我自己的追求,是什么?
城里工作好找,房子难租,跑断腿也没有遇到合适的。
看着中介动辄好几千的租金,眼巴巴算着自己的工资和生活费,只能将自己租房的范围从三环扩展到四环,从四环又到五环,从五环直接蹦到了燕郊。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房子里的暖气不知怎么就停了,给房东打电话也没人接,物业说管道崩了,要三天才能修好。
小镇青年吸溜吸溜吃着泡面,给女孩发信息,你别过来了,我家里特别冷。
姑娘说,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小镇青年一阵冷笑,噼里啪啦打字,你妈不就是觉得我是外地的单身,又是个穷逼么?你们北京人,永远都这么世俗。
姑娘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一听差点把手机扔了。
姑娘带着哭腔扯着嗓子喊,你他妈就是一个混蛋!!
小镇青年又笑了,心想,我知道,小时候隔壁二大爷就这么说过了。
4
姑娘跑了,工作丢了,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小镇青年在城里前前后后呆了快十年了。
他有时心里盘算,哇!原来我这么牛逼,在城里呆了这么久,竟然还能活着,还有饭吃,还有地方住。
公司加班到深夜,一个人吃了点冷饭,站起身活动下已经僵硬的肩膀,收拾了东西,一盏盏关掉办公室的灯,推门出去。
大望路的8号公馆即将开盘,上面用醒目的黄字写着:这座城市最后的主人,是不是你。
他随便用手机一搜,开盘价每平米20万,他吐吐舌头,赶紧关上屏幕。
这座城市,小镇青年从来都不是主人,甚至都不如奴仆。
父亲一直在说,到城里去。后来在说,留在城里。
城里六环外的房价每平米两万,城里的人买车摇号比中彩票概率都低,城里的人为了一个机会挤破了头,城里每天头顶都是可见颗粒物的浮沉雾霾。
小镇青年还想,城里,到底有什么好?那些好处,自己一点都没有体会到。
回到租的房子,看着家徒四壁,小镇青年微微叹口气,打开电视。
换一个频道,是一个谈话节目,里面的女生一脸人畜无害地在说梦想的伟大。
再换一个频道,里面的歌手在唱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再再换一个频道,帅气的男主角捧起女主角美丽的脸,深情地说,世界那么大,我要带你去看看。
小镇青年冷不丁把遥控器甩了出去,都他妈是骗人的!放他妈的狗屁!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部电影,什么骨骼清奇?什么绝非常人?能打通任督二脉的只是凑巧,大部分的人还不只是被骗了几块钱而已。
别把凑巧,当做自己的命运。
看着遥控器碎成几片,一想到房东那张冷漠的脸,小镇青年满腔的火都泄了气。
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操。
5
这狗日的生活。小镇青年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过了半小时后再打开微信,没人点赞,没人回复。小镇青年把手机甩到一边,过了几分钟再拿起,打开娱乐八卦号,开始刷网页。
有梦算什么?能梦出一套北京的房子吗?能梦出和自己在一起的姑娘吗?能梦出自己曾经想要的生活吗?
到城里去,到了又怎么样?城里接纳你了吗?你有归属感吗?你有家吗?
小镇青年被这些问题困扰过很多年,后来也不再想了,反正想了没用。
想了也只能每天吃外卖坐地铁租房子,想了也只能隔三差五对着电脑上的美女频繁使用自己的右手。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裆部,现在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明明不小啊。
好兄弟结婚了,说几句恭喜随便打几百块,同事生孩子了,说几句祝福随便给几百块,自己感冒了,说几句操蛋随便花几百块。
一个月下来,看着自己可怜的钱包和一叠信用卡账单,小镇青年觉得日子其实本来就是这样。
哪有什么生来成功者,不过是时机能力和运气,哪有什么生来高贵者,只不过没有面对着更高傲的人。
生活若让你成功,生下来就是佼佼者,生活若让你高贵,人人都会对你跪舔。
梦想、信念、明天,这些都是给太过清闲的人准备的,小镇青年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运气。
偶尔的,他也认真想了想曾经想要的生活,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后来他摇摇头作罢。
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都是个笑话。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笑话,还有更多的,是时刻准备要看笑话的人。不如做一个人云亦云的人来得更实惠。
他想,反正父亲让我到城里去,让我留在城里。我做到了,满足了他。
公元2017年。
北京下了入春以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小镇青年小心翼翼地夹好尾巴,戴上面具,随着人群来到地铁站口。
前面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样的面具,一样的尾巴,但有些人尾巴没有藏好,在雪里大张旗鼓地摆着。
小镇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头条里的八卦,开心地大笑,摇头晃脑。
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很深很深的黑色,还有一条尾巴高高地耸着,然后尾巴在空中变化成魔鬼,呲牙咧嘴。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在地铁里,有人指着小镇青年说。
他毫不知情地转过身,也装作惊奇的样子。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人,活得好像一条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