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到別处去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可是始终呆在原地也不免会令人偶尔狼狈不堪,尤其是当內心仍有一分遨游的野望的话。所以代沟这种东西,无非是父母已经找到了或者习惯了安居一处,人事都禁锢于斯,而年轻的子女们却仍在不断尝试,经常蠢蠢欲动,醉心于新奇的世界。因而我的乡愁总是在家中才会兴起,在异乡的時候偶尔想家,却并不想回去。这种隔膜有时令人忏悔,但大多都会在子欲养而亲不待之后。朋友也是如此,尽管私心里珍而重之,久別再见也当如往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但确实你说的酒名或许我真的沒有见识过,就不免让人难过。我是个很守旧的人,适应与改变的过程总是慢人一步,因而三月的武汉与长沙其实沒什么不同。

我并不喜欢武汉,于是在那个城市呆了好几年,也只能记住正门前的两条路名,八一路与广八路,在后街上还是会迷路。这个季节樱园的樱花开的正好,香雪一片片的与游人的头屑交织,梅园的梅花也还剩了不多的残萼,掩藏在图书馆后的阴影里。曾经我就在三楼的窗戶上看这些红的与白的花,想一些正在生活与死亡的事情,用几罐咖啡支撑着通宵的游戏,再点烟写一些狗屁不通的诗歌,在狭窄的阳台上抛弃子孙,偶尔回应有人莫名其妙的关心。我只喜欢珞珈山与东湖。珞珈山大概是我这辈子爬得最多的山,阳光从树缝中照下来,年轻的脸庞就闪闪发光,那些石头变得光滑溫顺,像情人的骨骼。东湖要远一些,以前从正门走到八一路的尽头,一遍遍地穿过黑夜,然后坐在湖边的堤岸上,看那些波纹细鱗,不停地抽烟,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唱几句鬼哭狼嚎的歌,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直到坐成了黑夜里的一棵树,酒气也散成了拍岸的潮声,再甩着一双人字拖返回。

我的回忆与他们不同。总是保存着莫名的细节,像单独的画面而不是连贯的事件,又不能与时间对应,便空空荡荡地落不到实处。对于武大的记忆,也几乎与这个学校并不相关。宿舍楼的天台上可以看到樱顶,图书馆的梧桐树下经常有一个老头眉毛与他卖的毛笔一样白,梅操的灯光昏黄,哲学院旁边的桂花树才有浓郁的香气,然而桂园沒有。对西安的印象在于,在登古城墙之前,坐的摇摇車翻到了道旁,落日铺洒在青石板上,有种奇特的时光统一。凤凰城渡河,太湖捉了一只小乌龟,海子的墓地上读诗,清晨用湖水洗漱,升起篝火,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捣衣的妇人。君山的道路被水淹沒,上海的青梅酒格外好喝,大理的夜晚,青海的日出,兰州的月亮。婺源毫无记忆,却记得回來在景德镇呆了一晚,火车站旁的小旅馆破的不敢置信。庐山很美,尽管下错了站,居然沿着盘山公路上登山。从德令哈归來,登过一座山,忘了山名,记得中间有个小小的荷池。这些记忆杂乱而无序,也几乎与当时的所处难以关联起來。

再到武汉,便知道已经沒有了突然跑到另一个地方的兴致,会产生想法却不会冲动。尚有一个念想,便是沒有去过北方的大草原,总归要捡个时节走一遭。其实还想去一趟原始森林之中,但自知不会成行,因为很怕痒,树木上的灰尘对我很不友善。我沒有海雅达尔那种无与伦比的自信与行动力以及巨大的激情,也沒有兰波的决绝,甚至会宁愿成为战争以后的奥雷连诺,所以即使自怨自艾也是可笑的。但所有诗人之中,兰波总是令我最为动容的,要么沒有,要么一切,像燃烧海水的太阳。在无可无不可之间,我却既无毀灭的勇气,亦无前进的果敢,优柔寡断到相亲之后会因为自己的拒绝而害怕母亲的责备。

虽然在东湖边上勉強遏住了烟瘾,但归來之后却忽地想起了旧日闯荡江湖的序言。兴來重看倚天屠龙记,充斥着视听的追求,却绝少江湖的味道,更有一种当今主流审美的阴气。然后忽然意识到金庸先生真的走了,宛如一个时代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幕,一时悲从中来。小学的时候在租书店每天租一本,在练毛笔字的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一些大侠的向往,高中的时候每周去旧书店购一本武侠与今古传奇,从平江不肖生以降,到司马翎诸葛青云卧龙生陈青云,金庸古龙梁羽生溫瑞安黄易,然后凤歌沧月小椴时未寒,细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唯一脉络分明的记忆,就是从现代武侠小说的发端一直看到了沒落的余晖。开唐之後,再也沒有一观,溫瑞安的神州奇侠传,古龙的大旗英雄传,曾经让我何其心血如潮。生当尽欢,死须无憾,快意纵横,只是越到后来越沒了趣味,便是电视剧也翻來覆去无非这么几部。到如今一众侠客仅余溫瑞安,新辈头角平平,真个像江湖子弟凋零殆尽。我的志趣却大抵从这些人中发生,到小椴开启了另一方世界,遂认识了海子太宰治里尔克,终于从上进的乖孩子变成了试图文艺的二逼。

所以人事关系始终被动的中规中矩,无非从同学亲友同事中来,到破天荒主动去结交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其实这种怀旧的虚弱令我憎恶,然而无力阻止,甚至捡起了日记的习惯,无非是患得患失,怕在稻粱之谋里彻底丧失了矫情的余地。以前以为心底坚持的东西便不会移易,近来却深知这种倾诉的欲望与表达的能力,一旦內敛,就如骨血消磨,时间长了就再也泼不出那一分肝胆來。就像曾经不安于原地,无法忍受,现在却想漫长与悠长亦不过一字之隔,生活总会继续下去。像我已经度完了一生的亲人,无声无息,波澜不惊,如映如照,我亦已能很平静地接受。苏轼说我心安处即吾乡,兰波一生都如同大地上的异乡人,无论如何,一起活到中年该是一件可以应验的事情,毕竟我并无多少变化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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