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

七月半前两天,母亲回蓝田,在院子里住两天。天黑漆漆的,房间也是暗的。由于时间太久,灯绳老化短路,或被老鼠咬坏,她住的房间,灯不亮,或者灯管死了。我住的那个房间,由于太久没开,铜锁生锈,不敢随意插拔钥匙,也没能打开。楼下的一个房间,曾因为鲁莽,我插错了钥匙,结果把钥匙扭断,一截在锁孔里,最后只能把门踢开。母亲只能将就黑夜,过了两个晚上。


我没陪母亲回去,上班或孩子上学,大抵是借口。有人回去就可,我大抵没那么强烈。母亲七十余岁了,我不大放心又怎样,还不是她回去张罗祭祀的事,一人往镇上来回几次,靠的是脚板,母亲有心脏病,放支架,走路并不快,我竟然还是如此粗心。母亲为了不那么匆匆忙忙,她提前两天,搭公车回去。我没车送她回去,她之所以提前回去,是因为院子已被草包围,楼板可简单打扫一下,也简单采买一点东西,买点纸钱,到祠堂和大家摆一下,能省则省,已经很省了。


院子已经不像院子。因没人居住,荒凉破败是一定的,前些年回去,有时水都堵住,没水没电,没落脚的地方,确实不能住人。床铺和衣柜的霉味,经年没流通,我们怎么敢住人。母亲倒不怕,多年前,母亲一个人住在院子里,我们都出去,她不感到害怕,一桌一柜一椅,她是熟悉的,但以前家里还有一些人,还有少许走动,不会静得可怕,至少,你是知道村子里还有一些人,比现在热闹。


院子杂草丛生。没有事先用砍刀劈出路来,几乎无法行走。三个月前,我曾有事回蓝田,想到院子看看,走到厝角头,往院子的路,菅芒、蛛网、树枝横生,实在钻不进去,只好作罢。


满打满算,我在院子里生活十余年,熟悉院子,也习惯院子。我更知道,父母亲当年建房的不易,我在小院子里度过一段既充实又安闲、充满回忆的日子,那是我和母亲对话的声音。上初中时,晚自修回来,刚爬上往家里走的那一段小岭,我就响亮地喊一声:“阿姆!”就能听见母亲的回应,她睡得并不那么深,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我回来了,母亲房间里的灯亮起来。我很奇怪,现在我女儿刚爬上接近我们房子的楼梯,她就大喊:“奶奶!”似曾相识。


院子独处一隅,在山的对面,相邻的房子,近百米远,并不是厝叠厝,以前这里没通公路,又不是坐北朝南,房子后面有大山,冬天阳光照不了多久,我们山的这一面,房子较少。我们成了独门独户,为了这几间房,父母亲花了大半生的积蓄,拼尽了全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搬新家时,外婆来给我们主持,天刚蒙蒙亮,父亲挑着一口新锅,点着松明火,从老房子出发,起早的人,已经到井里打水,我们和父亲他们一起出发。若干年后的今天,四十余年了吧,只记得,天还没透亮,有人开始打水,我内心没有任何变化,当时的心情怎么样,竟全无感知,应该是新奇和兴奋。


院子也曾热闹过,当年种香菇,需要房间做菇房。制茶时,需要摇青房、炒青房、制茶房及烘焙间等,房子不嫌多。当年,房子的屋瓦还没抹上水泥,台风天,瓦片时常被风刮落。冬天在院子里拌石灰,要把石灰石敲碎,有邻里来帮忙。想当年,父母亲那么年轻,脸上一定充满喜悦。


院子的屋顶及几面会被风雨淋到的墙面,抹上白灰,几间房间铺上红砖,天井及走廊至今还是土厅,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土厅也被我们打扫得光亮,那算是院子的热闹时光。那时我们在家乡上小学、初中,还没离开家。而现在,面对院子,我的心情更复杂,那是无力维护的惆怅,没时间在院子里待着,大约十四五年前,我到县城上班,就没住人。没办法在院子里常住,现在维护的动力不足,人走院空,应该就是这样子。院前的大樟树,枝繁叶茂,四十余年间,需两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树叶,几乎把老房子掩盖住,前些年回去,发现松鼠住进了院子里,放在楼下过水间的菜柜,蜜蜂在此筑巢,燕子在房檐搭窝。


父母亲想盖下落,没盖成,堆积的木料、瓦片、砖头,在老家沉睡。当年,只在下落砌个简易的矮墙,把院子围住,当年费心费力,现在却一天一天荒芜起来。左邻右舍盖起了大房子,建起了大别墅,母亲眼里有羡慕,我们也打心眼佩服,大家的进步,略显我们家的寒碜。


我的孩子,他们不想回去了,太无聊。奶奶逢年过节必须回去,面对茫茫黑夜,独自过了几个晚上,他们是不习惯的。他们不回去,我们要不要回去,偶尔回去,找找那些熟悉的味道,找找那熟悉的感觉,心里倒是有些复杂。


我们为什么愿意回来,不得不回来?母亲他们长期和我住在一起,我不用挂念他们,也不用挂念老房子。母亲他们要回去祭祀,给奶奶上炷香。我能想得出来的理由,就是回去给奶奶上炷香,烧点纸钱。在老房子的中厅,看看斑驳布满雪花的奶奶照片,想起她高大的身影,她就像在我们眼前。


没回去祭祀,我们的先人,就没饭吃,也没钱花,要烧些纸钱。不然,我们活着的人,过意不去。过年,往老房子贴上喜气的春联,预示这房子还有主人,也有新年的气象。我回去的理由,倒不是对老房子多么的不舍,父母亲过年过节,必须回去,联络一下与乡邻的感情,他们已经步入老年,有些同龄人,已经走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老家和他们的年龄一样,几十年了,老房子的一砖一瓦,无不是他们手扛肩挑垒就的,这种情感的记忆与日俱增。而我们在瞎忙什么,竟忘了回家的路,还找理由说,无钱无闲。在外瞎忙,一日三餐,一时竟无心无力关注老房子,让老院子继续沉寂。老院子是有过热闹,暂不说当年劳动生产的情形,就奶奶过世,姐姐出嫁,我们结婚,谁的故事,不是在这里发生?


但今天院子的故事不是这些了。母亲回去,院子没水没电,木板朽坏,屋瓦掉落,院门脱落,需要找人帮忙给院子喷些除草剂。我们有时在房子里挤一两个晚上,落荒而逃。但我也发现,我从家乡得来的消息,有很大一部分,是从母亲乡下回来得知的。她回去的短暂几十个小时,数日之间,有时也会闲下来,在厝角头,和过路的人唠叨一会,和相识的老乡聊聊天,聊种菜、种地瓜、盖房子的事,聊某家人娶媳妇、某人过世、孩子上大学的事,等等。世间无时无刻不在变。她要等时间慢下来,她要回忆过去的事,而当母亲聊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我不再那么厌烦。


院子是我们故事的出发点,它的故事还在继续,就看我们如何书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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