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 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 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
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 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
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 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2
亦墨有李远这样的朋友真是运气,旁人这么想,亦墨自己也这么想。
李远是颗恒星,自动发光发热,不分昼夜。他中等身材,长圆脸盘,一双眼睛灵动光亮。他热爱运动,每天晨跑一小时,负重训练一小时,自拍滤镜配励志鸡汤发朋友圈半小时,义务为各路朋友点赞半小时。他是个单纯阳光的人。
亦墨有时候觉得李远多巴胺分必异常,哪有人总这么兴高采烈的?好在人群欢迎这种“异常”,有李远的地方,就有生气;没李远的地方,永远在召唤“李远”。
亦墨和李远完全相反,倒不是说亦墨多么讨人厌,恰恰相反,亦墨身材高大,眼睛深邃,鼻子高挺,从小到大受到各个年龄层女性的热烈欢迎----除他的继母和妹妹外。
亦墨有时候怀疑,真有人喜欢和他相处吗?他连自己都不是那么喜欢自己,他太冷淡,冷淡得像中国人印象中的英国人。
他并不是不善表达,在接管父亲的公司后,他在股民大会上回答质询时,无论多么刁钻的问答,火爆的情绪,他都能一一应对,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到刺,但也相当什么都没有说。
亦墨也许不能面对的是自己,不敢相信的是人和人交流时传递的真情。他把自己封印在随身携带的冷空气里,直到李远的到来。
3
他俩中学时认识的,又进入了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李远如愿以偿进了设计公司,专职室内设计;亦墨进入父亲的公司,从营业部基层作起---他童年时就注定的人生轨迹。
工作以后,李远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行动自由。高中时,亦墨去他家找他玩,站在他家已显沉旧的联排别墅门前按门铃,李远的母亲来应门,眼神非常机警。
“阿姨,请问,李远在家吗?”亦墨彬彬有礼。
“你找李远啊?”李远的妈妈重复着亦墨的问题,一边打量着亦墨,这个男生头发光可鉴人,棕皮嫩肉,名牌加身,虽谦恭却有几份傲气,一看就是个公子哥儿。
李远妈妈犀利地扫视着亦墨,迅速梳理了思路,家里可不如从前了,李远父亲生意失败,李远和一般人家的孩子一样,也只有读书一条路了,和公子哥儿混在一起没好处!
“李远啊?我看看他在不在啊?”李远妈妈假装回头看看屋里,再抬抬看看碧蓝的天空,好像李远可能在天上遨游,再低头瞅瞅脚下的地面,仿佛李远可能从地底下冒出来,然后一脸抱歉地回答:“他不在家,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哦,这样啊,那我走了,阿姨再见!”起居室楼梯下面的鞋柜里,排放着李远各种款式的运动鞋,颜色鲜艳造型时尚。鞋柜上,静静躺着李远的炫酷红色手机,还插着耳机线。
亦墨没说什么,告辞后,在李远妈妈的狐疑打量中径直走远。
百米开外的前排楼房转角,哇得一声大叫,李远从天而降,抱着他的耐克限量版篮球,像青蛙一样大跳特跳,把一颗球在两手间运送得滴溜溜乱转,疯狂庆祝自己从后窗顺利逃离。
4
亦墨很少带同学去他家玩,父亲把美貌的继母当一块名表般四处炫耀,而他只觉得耻辱。
继母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家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也是为了继母而购置的,继母后来居上,宾至如归,新房子的角角落落都能闻到继母的香气,隐约看见继母似有若无如烟尘般的曼妙形体。
房子里,处处都是继母,亦墨无立锥之地。
他破例把李远带回家玩了,也许是为了让李远了解他,也许是为了示好,李远是他不多的真朋友。
亦墨家空旷高敞,大理石地面上覆盖着雪白的地毯,汉白玉墙面装饰着父亲非洲打猎的战果,狮头、虎头、牛头。死去的森林之王还带着呼啸的草莽气。
亦墨等着李远的赞叹,李远却说:“你家墙面就缺路易十四的王公侯爵画像了。”
亦墨想,李远是在说他家没有寻常人家的温馨恬静,他深有同感,他何偿不害怕回到这个活死人墓,但他的生母为了保障他的继承权,硬是把他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古代异国宫殿。
虽然没等到李远的赞美,亦墨却更把李远当作知己了。
果然,李远不怎么来亦墨家玩了。上大学后,李远妈妈的管束放松,亦墨更多地上李远家,坐在他家不知多久没清理的布艺沙发上,在一堆过期报纸和杂志之间,和李远一起吃肯德基外卖,喝啤酒,看NBA夏季联赛。
他俩都是凯尔特人的死忠粉丝。
5
大学毕业旅行,李远和亦墨去了新西兰特卡波,亦墨知道李远没那么宽裕,订了经济舱和民宿,再与李远五五分。
特卡波在新西兰南岛南阿尔卑斯山东边,有号称全世界最美的星空和大洋洲最大的淡水湖--特卡波湖。
李远爱赛艇和水上摩托,亦墨爱星空。他们各得其所,这地方对他们再合适不过。
他俩和一群澳洲年轻人在一起开波斩浪地疯玩了几天的水上运动,水花四溅,怪叫连天。
李远说晚上去看星空吧,亦墨说好,其实看不看星空无所谓,跟这么一个随时嗨翻天的好基友在一起,亦墨已很快乐。
他们俩人准备晚上去特卡波湖边的高地上露营,出发前,亦墨问澳洲小伙子们要不要一起去,其中一个长着褐色卷发和雀斑的小伙子说:“不了,谢谢,不打扰你们的浪漫。”小伙子还以为他们是情侣,亦墨哈哈大笑。
6
特卡波本地居民很少,夜晚极少灯光。他们选择徒步爬山高地露营。
他们六点多出发的,星星一颗颗出来了,有些慢悠悠地登场,有些非常调皮,腾得一下亮相了,每颗都亮晶晶,喜气洋洋。
他们背着相机、三角架、摄录机、睡袋,大大小小的物件好几十斤,爬起高地来并不容易。但他们兴致很高,手脚并用,像忠实信徒前往麦加朝圣。
他们爬得越高,星星越多,发着寒光,像宝剑的锋芒,像先人一只只审视的眼睛。流星像子弹一样扫射,数不清的弧线划过天际,不知道陨落在哪里,随机的命运。
亦墨一路解释“南十字星”“大熊星座”“仙女座”,李远听得带劲,一个劲夸他:“哥们,你应该选天文系的。”
亦墨却说:“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命运,能自己选择多好,哪怕失意落魄都无所谓。”
越爬越高,终于到了最高处,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从太空看,这处高地就像伸展的祭台,亦墨没说,他不想扫兴。他知道李远会说:“不会啊,哥们,我觉得像个舞台。”
他们总有不同的视角,亦墨向着死,李远向着生。
“你知道吗?只有在南半球才能看到南十字星。”亦墨的手在空中圈画着,将南十字星指给李远看。
“好酷。”李远一边说一边在扎营地,亦墨过去帮忙,两个很快搞定,并排躺在睡垫上,李远突然想起,出发时太兴奋竟然忘了吃晚饭。
亦墨行李也只有一块压缩饼干了,他掰成两块,大的给了李远。
李远一点不客气,一口吃了,还问亦墨:“另外半块也给我得了,你看星星就饱了。”亦墨赶紧将饼干全塞进嘴里,李远嘿嘿笑了。
夜深了,星空像瀑布,千万颗流泄而出,银河浩淼无边,寒气也浓了,星空越来越近,看起来像凡高的油画,盘旋呼啸扑面而来,不知怎的带着冷静的杀气。
躺着的两个人都有点不寒而栗,在这一片恢宏的宇宙奇景下,静静地打着寒战,像被审判般地惶惑。
亦墨一只手枕住了头,另一只手拉住了躺在身边的李远的手,任谁在这一片浩淼之下,也会希望身边有一个温厚的肉体,一起来抵抗这亿万年的孤寂冰霜吧。
7
亦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木然地直视前方,车像那晚的流星,迅速地向前方飘移,流星没有方向,他其实也没有。
他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一个鹑衣百结垢面蓬头的男人,浑身污秽乱发过肩,腰上扎着一根草绳,手里擎着一根树枝当作手杖。
浑身的破烂却难掩那个男人的气宇轩昂,飘逸清朗,他兴高采烈地在人行道上边走边唱摇头晃脑,那得意非凡的样子,不正是李远吗?
他不顾绿灯,急刹车下来,后面的车辆连环追尾,一片叫骂,他顾不得那么多,飞快跨栏跳过绿化带,大叫着:“李远!李远!李远!”
8
从新西兰回来后,亦墨就躲着李远。
他更多地混迹于酒吧,用钱去买一些类似于同情和温暖的东西。
他遇见了素芯,这个叫素芯的女人和她的名字完全相反,活脱脱一个大地之母,衣不蔽体,胸部饱涨得像时时在哺乳,小一码的内衣和黑丝裙装把她浑身的肉活活分割,像自主的性虐待。
她年纪不轻了,也并不美丽,是一个高大丰肥的低俗女人,一望而知她的职业。
不知为何,亦墨为她着迷,他想长久地和她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时,醒着也像休息。他从没这么舒适过。
他后来想,或许是因为他憎恨一切进取的女人,如他的母亲,卧薪尝胆的失婚女企业家;他的继母,用美貌娇柔颠覆男人统驭世界。
还有家里安排的那些相亲,那些“清纯脱俗”的女子,和他见面时,一枚杏仁一口只吃十分之一。
雄心勃勃的女人,让他恐惧。
9
好在李远不是那么难躲,他换了健身房和手机号,李远就不见了。也许李远根本没有找过他。
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设计师,又是那么有范儿,李远的生活只比他的更精彩。李远没有家业可继承,可他却拥有全世界。
他羡慕李远,盼望见到他,但又害怕再见他。那晚的星空灼灼如镜,冰冷火热,那样的敬畏和颤栗,一生有一次也就够了。人生真正活着的时刻,又有多少?
他还是遇见李远了,在他去找素芯的路上。李远的车斜斜地从小巷冲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亦墨停车,在车里僵了几秒,熬不住车窗外李远的凝视,他下了车。
他们是有多久没见面了?李远眼眶陷了进去,鼻子和嘴像浮雕浮在脸上,瘦脱了形。
“好久不见。”李远的声音飘过来。
“好久不见。”亦墨回答,他天生的沉稳,心已在油锅里,口气却生冷。
“怎么?不想见我吗?”几秒的沉默后,李远开门见山,或许他想问很久了。
亦墨没有回答,他难以描述他的悸动和疑惧。
“这是你的回答是吗?”李远再问,气力或有些不足。往日的生气都留在往日了。
“我等了你无数年,在特卡波,我以为我等到了。”李远有些感慨。
亦墨不敢看他,视线转向别处,两人没有对视,空气沉闷得像生铁。李远在狠命地撞着生铁,头破血流。
“我只想问你,你后悔了吗?!”李远的声带像被刀片割裂,颤着声,嘶哑异常。
亦墨叹息,抬头望向天,没有回答。
李远不再等待,上车发动,车子像箭一般窜了出去。
亦墨在原地呆立。
10
幕布破了一角,幕后低徊的怪兽抖动胡须,来回走动,正等待着软弱的祭品。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
亦墨清醒了,忙上车去追,酒吧街附近的小巷错综复杂,他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他不管了,下车跑了起来,找到李远再说。
他拔了李远的电话,电话是通的,没有人接,他再拔,李远或许在哪一间酒吧买醉,他或许回到了家。
亦墨穿过一条条弄堂,雨后的青石板,每踏一脚像一个耳光。
亦墨突然听到了李远的电话铃音,是亦墨用口琴吹奏的《LONG LONG AGO》。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李远的手机正躺在青石板路上,亮着,响着,唱着:
Now you are come, all my grief is removed
你已归来我忧愁全消散
Let me forget that so long you have roved
让我忘记你漂泊已多年
Let me believe that you love as you loved
让我深信你爱我仍如前
Long, long ago; long ago
多年以前,多年前
一只色彩鲜艳的运动鞋躺在手机不远处。
一个花衬衣老太太拎着菜篮子站在路边,筐里是新鲜的白萝卜、西兰花和荠菜,还有一些肉縻和馄饨皮,她摇着头叹息:“一辆水泥车开得飞快,撞上了一个从旁边巷子里冲出来的小伙子。可怜啊,人都撞飞了,头撞上了墙角,头从下巴到眉心裂成两半。人马上就不行了。”
她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向一拔拔聚拢的路人重复说着。
11
亦墨没有去参加李远的葬礼,他不相信李远死了。
他更多地和素芯在一起,这个俗艳肥厚的女人,是他尘世的依靠。
葬礼那天,亦墨去了耶路撒冷,那是李远和他约好的下一个旅行地。
清晨的哭墙边,淡淡一抹血色霞光,一颗莹白的石子在那道光的中间,像亡人的眼。
他捡了起来,放在掌心,石头上面刻着“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亦墨哭了,像个孩子坐在路边嚎啕。一切美都寂灭了。
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 me were so dear
请你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Sing me the songs I delighted to hear
请你给我唱那动人的歌曲
Long, long ago; long ago.
多年以前,多年前
365无戒日更营第27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