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七月的日头毒辣得紧,像把烧红的烙铁悬在天上。我蹲在自家土坯房的墙根下,墙皮被岁月啃噬得斑驳脱落,露出里头泛黄的麦秸泥。手里攥着刚从地里薅来的狗尾巴草,草叶在指缝间打着卷儿,蔫头耷脑的模样,倒像极了此刻没精打采的我。
房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被晒得外皮发皱,原本饱满的籽粒也瘪了下去。我望着它们,想起去年秋收时,儿子站在金灿灿的玉米堆旁,兴奋地比划着:“爸,等我毕业了找份好工作,一定让您和妈住上大房子。”
可如今,大学毕业三年的儿子,还在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找了工作收入也不高,不过可喜的是今年处了个对象,姑娘家啥都没挑,就同意了,不过撂下一句话:“城里得有套房子。”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老茧,这些年在地里刨食、给人打零工,掌心的茧子厚得能当鞋底。虎口处裂开的细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像是岁月刻下的印记。老腰也落下毛病,阴天下雨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一想到儿子,咬咬牙又能扛起所有的累。
去年麦收时节,村里老王家盖新房,我跟着建筑队干活。站在两米高的脚手架上,头顶的日头晒得人发晕,感觉脚下的木板打滑,猛地我整个人栽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砖头角上。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输液管滴答滴答地响着,心里很难受,钱没挣到还搭上几千,不过万幸经过检查没有大问题。
第二天我就出院了,大夫说再观察两天,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医院那地儿,住一天就是烧钱。我硬撑着要出院,护士拦都拦不住。儿子红着眼眶求我:“爸,咱把病彻底治好再走。”我勉强挤出个笑脸,声音虚弱:“爹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回家养养就好。”其实我清楚,多花一分钱,给儿子攒的房款就少一分。
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加上自己辛辛苦攒下的终于凑够了三十万,揣着这些血汗钱,准备进城给儿子买房了。我用缝衣服的粗线把存折和现金缝在贴身的布兜里,隔着衣裳都能摸到钱的棱角。临出门那天,看了一眼堂屋墙上挂着的老伴儿遗像,照片里她笑得温柔。我对着照片念叨:“他娘,咱儿子要结婚了,今儿就进城给娃买房子去,你高兴不。”
县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招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那叫一个气派,那叫一个繁华,怪不得村里的娃都想往城里跑。我还特意穿了件灰布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是洗的干干净净。脚上是老伴儿生前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密麻麻,穿在脚上又舒服又透气。我害怕让人瞧出咱兜里有钱,尽量贴着墙根走,像只小心翼翼的老麻雀。
儿子带着未来儿媳在房产中介看房子,我站在门口的树荫下,听着他们跟中介姑娘讨价还价。那套二手房看着确实敞亮,一百来平,采光也好,房东急着出手,原价七十三万,磨破了嘴皮子,七十万零五千成交。我心里想,这些人心真黑,一说话就能便宜两万多,这我得打多少粮食啊。
交款时,我哆哆嗦嗦地从布兜里掏出存折和现金,一张一张数得仔仔细细。手指划过那些带着体温的钞票,仿佛又看到自己在烈日下割麦、在建筑工地搬砖的模样。看着儿子接过钥匙时眼里的光,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爸,您就在这儿住下吧,家里宽敞。”儿媳甜甜地喊着,声音像抹了蜜。我笑着摆摆手:“我在村里住惯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转身离开时,儿子却连门口都没送我,我听见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那声音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以后我和儿子就是两家人了吗?不是的,我儿子只是想着多看看房子,我这个爹每天都可以看的。
回村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晚霞把天边染得通红,像打翻的染料罐。我在车站跟司机师傅磨了好久的嘴皮子,就为了省下那五块钱车费。“师傅,二十五拉我一趟吧,您看这天都快黑了,我一个老头子……”司机师傅不耐烦地挥挥手:“上来吧上来吧,真磨叽。”坐在颠簸的客车里,看着窗外熟悉的田野和村庄,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似的。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却怎么也暖不了心窝。
日子一天天过去,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我依旧起早贪黑地侍弄着那几亩地,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月亮升得老高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农闲时就跟着村里的建筑队打零工,拌水泥、搬砖头,累了就坐在地头,掏出旱烟袋抽上几口,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我满是皱纹的脸。想着儿子在城里住着新房子,心里多少能有些安慰。
可半年过去了,儿子一个电话都没来过,我天天守着那部老掉牙的手机,盼着屏幕亮起,就连半夜起夜,都要摸黑看看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
那天晌午,日头正毒,我蹲在院子里啃馒头就咸菜。咸菜是自己腌的,切得细细的萝卜条,泡在盐水里,酸咸可口。正吃着,表弟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表哥,我妈病得厉害,住院急着用钱,你看那五万块……”我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馒头“啪嗒”掉在地上,沾了灰。
“治病要紧,我一定给你。表弟别着急。”我结结巴巴的回应着。挂断电话,赶紧跑到屋里,掀开炕席,摸出藏在下面的铁盒子。铁盒子锈迹斑斑,打开时“吱呀”作响,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钱,我数来数去,只有五千块,连零头都不够。这怎么办啊,想办法也要还啊,治病要紧啊,我不停的唠叨着,坐在三条腿的马扎上,捡起地上的馒头,吃一口发一会呆,发一会呆吃一口,都不记得这个馒头吃了多久。
卖!能卖的都卖了!家里的一头母猪,都要下猪仔了,原本等着下了小猪,再卖的,现在卖。还有二十只鸡,每天天不亮就“咯咯”叫着下蛋,这些鸡蛋卖了够我吃咸菜的,也卖了。还有囤了大半年的粮食,满满当当堆在粮仓里。都卖了!
我咬咬牙,一股脑儿全拉到集上。猪在猪圈里嗷嗷叫着,不肯出来,我红着眼眶,拿棍子轻轻赶;鸡扑棱着翅膀,鸡毛掉了一地;粮食装上车时,金灿灿的麦粒洒在地上,我蹲下身,一粒一粒捡起来。看着空荡荡的猪圈和粮仓,心里针扎似的疼,可表弟他妈等着救命,再疼也得忍着。
可还差两万块,实在没辙了。我攥着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停了好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拨通儿子的号码。“爸,啥事?”儿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背景音里还有商场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你表叔他妈住院急用钱,咱买房借的钱……”“爸,我这儿真没钱,房子装修、买家具花了不少,实在周转不开。”话没说完,就听见儿媳在旁边喊:“快点儿,啥事呀,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爸,我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挂断了,我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手里的烟卷烧到了手指都没察觉。火辣辣的疼从指尖传来,可心里的疼比这更钻心。望着墙上老伴儿的照片,她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仿佛在问我:“他爹,你这是咋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那一夜,我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宿,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又一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院里的老枣树沙沙作响,想起当年盖这间土坯房的情景。那时候日子穷,可一家人挤在一起,热乎又踏实。我和老伴儿自己拉土、和泥,一砖一瓦地盖起了这个家。她总是在一旁给我递水,擦汗,笑着说:“等房子盖好了,咱就有个安稳的窝了。”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我敲响了邻居老刘的家门。他家正准备盖新房,一直瞅着我家的院子。“老刘,我这房子卖给你吧,救急。”老刘搓着手,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皱起眉头:“大兄弟,按理说值三万,可我手头就两万五,你看……”我咬咬牙:“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签完合同,攥着那两万五千块钱,我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墙角的老枣树是我和老伴儿刚成家时栽的,如今枝繁叶茂,结的枣子又大又甜。夏天我们在树下乘凉,秋天打枣时,老伴儿总是站在树下,张开围裙接着。可往后,这树、这院子,都跟我没关系了。我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像是在抚摸一位老朋友。
把钱给表弟打过去了,还多给了五千。把钱还了,我的心踏实了。我不由得感叹这钱那,真是好东西,能买房,能说媳妇,能买新衣服,还能救命。表弟一直说谢谢,我说我应该谢谢你,我在困难的时候你也帮了我。我始终觉得咱农民虽然穷但是要有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要懂得轻重缓急。
回到家我就开始想办法解决住的问题了。我在自家地里搭了个简易的窝棚,用几块木板当床,扯上塑料布挡雨。窝棚四周用木棍支着,风一吹,“吱呀”直响。我还给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安心土屋”。夜里躺在土屋里,听着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泥土的清香混着青草味钻进鼻子,闻着这熟悉的气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睡得很香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衣裳,我蹲在土屋前,抓起一把黑土地,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这黑土地啊,养活了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埋着我的汗水、我的希望,也埋着老伴儿的骨灰。
它是咱庄稼人的根啊,只要根还在,日子就有盼头。远处的太阳缓缓升起,照得田野金灿灿的,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扛起锄头,走向那片熟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