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破旧的窗户透进来，照到斑驳的雕梁画柱的墙上，照到烛台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
这是冷宫阳光最好的房子，我和娘住在这里。
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今天难得没有皇上的妃子们督促我学习，听说是因为慧贵妃生了皇子，皇上大赦天下，宫人均有赏赐，连冷宫也不例外。众妃日日在冷宫里闲的发颤，前方有任何风吹马动，无论好坏，他们都能聊上好几天。好似自己下场了，沦为看客，开始评论指点舞台上的戏剧。
张嬷嬷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张嬷嬷的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咯咯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我的小公主，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身上两床棉被大掀开来，我穿着里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寒颤。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
斜纹布的棉袄棉裤上面绣着一朵牡丹，都是如嫔新做的，在冷宫里只有她的绣工最好，能把劣质丝线用野花染上颜色，缠上几圈，再用刘家独到的凤雕针法绣在布上，侵以流汁，得其纷繁方成，这牡丹在粗布上顿时显得雍容华贵起来；只是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肯定是丽贵妃的功劳，她恨不得把冷宫所有的棉花都穿在我身上，娘跟我说，她的儿子死在寒冷的冬季。
娘正弯腰站在书桌边写字，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又黑又长，铺在桌上，本来她头发已经及腰，因冬日太冷，洗发后很难干，又兼冷宫热水少，我硬逼着她把头发剪短些。她见我起床，温柔的笑了笑：“今日本来轮到宣贵人教你跳舞，弹琴，但她今天难得有事，你也休息一天，可好?”
“有事？”我嗤笑一声，这些冷宫女人平时最大的爱好除了教我各种各样的技艺之外，就是胡扯八卦，互相挖苦，打麻将八卦。现在圣眷正浓的慧贵妃又生了个儿子，她们肯定忙着谈论这事去了。
我走到书桌旁，见娘正写了很多的字，密密麻麻，但仔细看上去，又像一幅画，这画由字拼成，很是怪异。我知道娘和冷宫里的娘娘们一样，都是身怀绝技，深藏不少秘密，我对他们的秘密不感兴趣，我只记挂着前几天在屋后抓的蛇，不知道会不会饿死，这几天每天跟着珍妃学武，累的腰酸背痛，好久没有吃到肉了，不知道蛇肉的味道怎么样。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会不会开点花，结点果让我解解馋。
张嬷嬷打扫完卧室，捧起毛巾来给我洗脸，我随意擦擦，欢快的出去了。
“张嬷嬷，我帮你去看看后园的菜长的怎么样了”
张嬷嬷说：“你不怕后园的疯子？”
张嬷嬷是冷宫里唯一不是妃子的宫女，她是自愿留在冷宫的，只有她会种上青菜，萝卜，瓜果，这些东西让冷宫里的娘娘们免于更穷困的命运，可她又不像宫女，对这里的人包括我娘都不十分顺从，她更像一个老妈子，管理着数十个妃子们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
我为什么要怕后园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张嬷嬷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后园在冷宫更偏远的地方，沿三层石台阶上去，走过一条小道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云烟宫”，雕栏画柱上已爬满了蜘蛛网，但两侧狮子依然巍峨，露出深深寒意，娘说后院只有那个疯子一个人住，让我不要过去。
“她也是犯错被关入冷宫的吗？”我曾经问娘。
娘不欲多说，只轻轻嗯的一声，但眉宇间变得更加深邃。
那她为什么会疯呢？她为什么不去跟其他冷宫里的娘娘玩游戏，打麻将，甚至互相挖苦也是极好的，她是不是很寂寞，像我一样寂寞，娘娘们虽然对我极好，可是我没有朋友，冷宫里没有像我一样大小的小孩陪我玩。
我很快就跑到后园，这里一草一木我非常熟悉。以前冷宫只有5个人，张嬷嬷开始在后园种上果树和瓜果，后来又送来了珍妃，沁良人，扬婕妤。张嬷嬷不得不把池子四周的土地都种上蔬菜，这样我们勉强够吃，后园里有不少的蛇和老鼠，经常偷吃蔬菜，但自从那个疯子住进来后就极少看到蛇了，反而老鼠增多。我和张嬷嬷经常抓了老鼠，剥皮，再烹饪成美味的老鼠羹给妃子们吃，吃起来有股土腥味，但对于冷宫里极少吃到肉的妃子们来说也算是美味佳肴了。当然，我们不叫老鼠羹，叫棉里肉，怕吓到娘娘们。老鼠肉没有蛇肉鲜美，这不前几天我好不容易找到几条蛇，想把它们养大点，做几碗蛇肉羹给我的娘娘们吃。
其实那个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张嬷嬷或者妃子们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披头撒发的大姑娘，像冷宫里的其他妃子一样！都有美丽的雪白容颜，眼里藏着绝望和痛苦，只是她头上的红色凤凰钗格外显眼，不似中原之物，带着神秘气氛，总想让我多看她两眼，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似看着什么又目光消散没有焦距。
刚一进后园，我就看见疯子了，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宫装，手臂处围着黑绒的毛，额头干净整洁，但头发凌乱，头上的红色凤凰钗斜插在耳朵后面，好似是从头发里长出来一样，她长长的头发扎了一条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我拿起弹弓，弯腰从地上捡了几个碎石头对着树上的乌鸦射去，乌鸦受到惊吓，飞走了。疯子眉头微蹙了一下，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由白转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这时张嬷嬷追了上来，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点迷糊。张嬷嬷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快回家！”我的手被张嬷嬷使劲拖拉着。
“我要去看看后园的小蛇”我挣脱张嬷嬷的手独自往后园杂草走去，很快就走到了之前用石头和土围成的蛇窝，奇怪的是蛇窝已经破烂但小蛇却在里面安详的睡着了，见我过来，还争眼向我点点头又转过去，好似一个调皮的小孩对我不屑一顾的撅着嘴。这两只小蛇真可爱，还真舍不得吃掉他们，我拿出一个馍馍撕碎丢在地上：“小蛇乖乖，快吃点东西多长点肉。”
一条小蛇游过来，闻了闻馍馍，舔了一口，好似很难吃一样又吐了出来，然后又跑回去继续睡觉了，我纳闷极了：“这可是我偷偷藏起来给你们吃的，真的很好吃哦，你们竟然不吃，真的太暴殄天物了。”
小蛇继续无动于衷，难道是他们不吃馍馍，要吃老鼠？蛇确实是喜欢吃老鼠的啊，我准备去抓老鼠过来给他们吃，刚转身就碰到了疯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身后来了，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与其他人身上的香味不同，我不知道是什么香味闻着就是觉得舒服，使劲嗅了几口，疯子笑了笑，“小蛇喜欢吃这种红色的小虫”，说着手一挥，扔下一堆不知名的红色小虫，两条小蛇立刻精神抖擞的游过来，欢快的吃着小虫，我看得嗔目结舌。
“这是什么虫啊？”我在冷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虫子，疯子是怎么找的这些虫子又怎么知道小蛇爱吃这些小虫呢。
“这是红圣虫，是南疆专门用来喂蛇的虫子。”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不知道如何发问，如何得知这红圣虫的来历。
小蛇很快吃完，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们竟然跑到我们跟前，直立起来，又像人一样弯下了腰。我从没有见过蛇竟然能直立起来，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疯子拉着我，微笑着点点头，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发出黄色的光芒，一下就驱散了我的恐惧。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她的眼睛为什么能发出黄色的光芒，蛇那个姿势又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今天的事比我在冷宫里10年发生的事都有趣，如果我问她——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懒懒的跑到床上睡觉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