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最浓烈的颜色是什么,那一定是水杉的红,那是一道会燃烧的风景,在寂寥的天地间,像凝固的火焰。当万木褪成灰褐的素描,唯有它举着赤铜般的枝叶,把冷冽的天空都染成了暖调。
虽然是阴天,但我们依然从兴化沙沟出发,车行向李中探访水上森林。抵达时,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湿润。景区一园两名,正门正方是李中森林景区,门侧是“里下河湿地公园”,金色大字在灰蒙天色下显得异常沉静。。
入园方行几步,一片浩渺的水色便漫过眼帘。无垠的水镜之上,铁锈红的池杉林从近岸一直铺排到目力穷尽的远方。
跨过卧波桥,水巷边,一叶扁舟静静泊着,船头立着几只鸬鹚。渔人将其中一就着清冽的河水,替它细细清洗沾着鱼腥的喙羽。那鸬鹚倒也驯顺,任由主人粗糙的手指抚过脖颈与胸腹。
站在桥上眺望,水与天在极远处模糊了界线,而这片仿佛被岁月反复浆染过的赭红,便在这苍灰的天地间,无休无止地蔓延开去,浓烈,沉默,一眼望不到尽头。
转入笔直的迎宾大道,这条宽阔的栈道径直探入森林深处。栈道两侧池杉高大笔直,一排排静静伫立在水中,在天地间挥洒出最浓烈的冬意。
仰头望去,铁锈色的羽状细叶在灰白天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雾霭,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几何光影。
那色彩浓烈却不张扬,沉甸甸地铺满视野,分不清是树映红了水,还是水润泽了树,只觉得目光所及,皆被这浓墨重彩温柔地包裹。
我们没有选择乘筏。码头的竹筏静静地泊着,像在安睡。我想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进这片阴翳的时光隧道。
水很清,也很静,天空、云影、池杉,倒映在水中,仿佛世界忽然有了双重馈赠:一份悬在天上,一份沉在水底。
风来,涟漪也只是轻轻一颤,但林中确是湿冷,伸出的手有些发冻,空气混合着水汽和与池杉特有的微涩气息,我裹紧并不厚实的衣服,不由得加快脚步。
不同于寻常林地扎根于泥土,这片森林生长在水中,从浅浅的水中拔地而起,根系粗大虬结,根系深深扎进水底淤泥,部分裸露水上,形如龙爪,紧紧抓握着水下的土地与光阴。
也有的池杉,许是经了多年风雨的推揉,身躯已微微倾侧,不再一味向天。它便斜斜地倚向水巷对岸的同伴,枝桠与对岸的枝桠在空中悄然交握,形成一道谦卑而坚韧的拱。它们像两位相互搀扶的、白发苍苍的旧识,以这样倾斜的姿态,共同分担着岁月的重量,也将这条水巷,勾勒成一道温柔的、活的穹廊。
李中水上森林又被称为“苏中小九寨”。因为这里杉水一体、景色独一无二,成行成列的池杉生长于清澈的水面之中,纵横交错的水道将一块块“垛田”划如棋盘,这些经纬线上的河流形成了树荫交障的水巷。
过迎宾大道,木栈道在水中蜿蜒行走,犹如穿行在“林中水巷”。水上栈道引向更幽深之处,光线愈发黯淡。
望向两排池杉夹峙的水巷,两侧高耸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光,只在极远处,留出一缕朦胧的光亮。它不似出口,倒更像一个池杉的时光隧道。
兴化之魂在于水,水亦是李中水上森林的韵味所系。东、西大河与无数林中水巷使整个森林密植在庞大的水网之上,本不连壤的垛岸由一座座形制各异的桥梁联接起来。
桥两头是长长的、架构在绿茵地上的栈道,桥下是两岸奇根点缀的林荫河道。
看那水巷上两排杉林之间的木桥,疏淡得恰到好处,又深邃得引人凝望,直教人觉得,这桥并非渡人之物,倒是专为这水巷风景所设的一帧画框,将流动的光阴,裁成了一幅静默的永恒。
偶有一片赭红的杉叶飘落,轻吻水面,漾开极细的涟漪,恰好漫到桥影的边沿,便止住了仿佛连水波也懂得,不忍惊扰这画面的完整。
远处,一两只竹筏正从桥洞下悄然穿过,船夫的竹篙起落得极缓,生怕点破了这凝固般的静谧。
那纵横水道是旧日渔径,如今成了游览水道。筏子行过,完美镜像被轻轻搅动,待水平静,又小心翼翼将自己拼回原样。我看着,仿佛也经历了某种解构与重构。
那些久无竹筏行经的水道,水面被浮萍密密地覆盖着,萍叶挤挨着,层层叠叠,几乎看不见一丝水色。
偶尔有风吹过,那风也是极吝啬的,整片浮萍便缓缓地、整体地漾动一下,露出边缘些许深不见底的水色,旋即又严丝合缝地拢上,仿佛底下沉睡着一个不容惊扰的旧梦。
几片枯黄的杉叶落在上面,便陷在这浓稠的绿里,成了这床“绒被”上几点锈色的、凝固的刺绣。
巷中幽暗的水面,两排池杉向前方延伸,仅留出一条窄缝,一缕光线顺着这窄缝,被无限拉长,铺成一条粼粼的、颤动的银练,直引到眼前来。
偶尔一声鸟鸣,不知从何处极高极远的树梢落下,跌入水中,连涟漪也未曾惊起,便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这片森林,据说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不过四十余载。然而,人的意志与自然的力量在此握手言和,共同孕育出这片奇迹。它不像原始森林般苍古幽邃,也不像城市公园般精致工巧,它有一种独特的、朴野而庄严的气质。
栈道在森林中时蜿蜒曲折,时而将我引入树影浓密如盖的“隧道”;时而又将我带至一处探出水面的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穿过九曲桥,跨上一座横跨河上的木质拱桥,水天一色,森林向远方延伸,直至水天相接的茫茫之处。
过桥的木质观景平台径直伸向水巷中央,像一段勇敢探入静默深处的独白。台面低矮,几乎与水齐平,人立其上,便恍若孤悬于这片锈红森林的心脏。
行走林间那漂满落叶的木质栈道,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轻响,曲曲折折的栈道亲近水面,仿佛我刚刚穿过的不是一段空间的距离,而是一截被水浸泡的、缓慢流淌的时光。
站在这里,人便彻底成了这巨大静谧的一部分,既是观者,也成了被这片水与树所静静审视的、微小的风景。
四周的池杉仿佛瞬间迫得更近,在水面投下交错的、深浓的影。向前望,水巷向着幽邃处延伸;向下看,台柱的倒影与树的倒影在水中纠缠,又被自己的存在悄然划破。
风在这里似乎也改了路径,贴着水面滑过,带来一股更清冽、也更孤独的气息。
往出口前行,来时的喧嚣,心中已无半点痕迹,只余一片被清水洗涤过的、广阔的宁静。有些风景,我能记下形状与色彩,却记不下那份沁骨的清寒,记不下林间气息的微涩,记不下寂静压上心头的重量,更记不下那一刻,身心与一片沉默的树林完全交融时,那种无言的慰藉。
那片水上森林,我或许带走了它一抹沉郁的赭色,印在心头。从此它是我记忆之湖中,一片永远挺立着的、不凋的风景,也是一条随时可以再次踏入的、静谧的时光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