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何端中老师

2017年5月3日0时30分,在一场凄历的大风中,何端中老师突发脑溢血,忽然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是在这个春天里最让人意外的一件事了,因为在前几天,在单元门前的花园旁,我还和他聊了一会儿天,说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诡异,天总是热不起来。说话的当时,他手里还扶着那辆老旧的电动车。

       没想到没几天的事,便天人永隔。

       我选择了独自去祭拜何老,心里想着这样能和他更为亲近一些。点燃的黄表纸扑哗扑哗闪着,一明一暗的光亮照着我的脸,也照着对面相框里他的脸。

       祭拜完了之后,我不由地到他的书房里转了转。那几架书还是原来的样子,摊放在书桌上的各种资料,证明着他最近又在忙着一件新的事情,而他平常戴的眼镜,就放在那一沓书上。

何老师的书桌

我在他的书桌旁默坐了一会儿,想起了一件让我十分内疚的事。还在不久前,他托我用正楷给他写一幅书房联,说要装裱张挂起来,内容就是清代大儒纪晓岚的书房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并说,他太喜欢这副对联了。

       我当时只是答应了,想着有时间了再给他写,谁承想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走出书房门,我又到他的卧室里转了转。

       因为有一些文字上的来往,我以前也老去他的家里,但是也从来没有到卧室里去过。这次的进去一看,我就发现,他的所谓卧室,其实就是另外一间书房。除了满架的书本之外,床边上,窗台上,还放着一些诸如台灯、闹钟、指甲剪、创可贴、手电筒这样的日常生活用具。这些平日里普通的生活用品,一旦主人永远地离去,就显现出孤独而清冷的色彩了。

何老师的书架

日常用品

回来以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心情比较沉重,回想起了以前我们两个交往的点点滴滴。我想着今天把它写到这里,一则,作为一份菲薄的祭品,供献于何老的灵前,愿他一路走好;二者,作为一个后生晚辈,何老的忘年故交,也可略慰相思。

       和他第一次的交往,也是十多年前了,而且还是起源于一次争议。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学校举办春节联欢晚会,老师们都出了不少节目。我和王永贤老师现场合作了一段秦腔《二堂舍子》,王老师声情并茂地唱刘彦昌,我极为投入地拉板胡伴奏,现场掌声雷动,效果很是不错。

      没想到这件事引起了何老极大的兴趣,完了找我聊天,说自己也喜欢秦腔。当时因为我刚来河西,对这边很陌生,一听也有人喜欢秦腔,这就让我觉得找到了除老乡党王永贤之外的另外一位知音。但他居然把这事往学术上扯,说到了秦腔的起源问题,并顽固地认为秦腔的发源地是河西,具体来说就在高台。

       我当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就和他辩论起来,就在那时,我才领教到他引经据典的能力,他甚至能吟唱敦煌小曲和民勤小调这些有秦腔风味的民间小曲,不过他自始至终也没有说服我。

何老师

我以为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过了好久他来找我,说他要了一辆车,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诧异地问,去哪里?他狡黠地一笑说,高台。

       那时候的小汽车不像现在这么多,他居然能要一辆出来。就这件事,在那时,我很佩服他的神通广大。

       他选择的路基本都是戈壁滩上的小路,但当我忽然看到眼前出现大片白花花的盐场时,才感叹不虚此行。我慌忙地叫车子停下,不顾一切地冲到那白色的天地里面去了。

       眼前是堆起来的一座又一座的盐山,晶莹剔透的盐粒折射了太阳的光芒。这是我平生所仅见,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在国营商店买盐时的情景,那时最多一次能买两斤。

       看到我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撼,何老竟显现出得意的神色,并告诉我,他以前就在高台县工作。

       他这种神情让我很难忘怀,我想到了当年路遥把贾平凹拉到山顶,披着衣服,腾出一只胳膊指着山下的延川县城说,这就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出了盐场,他说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

       当车子驶入一片湿地时,我看到了大片的水域,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白花花的云团。当时因为刚刚逃离了被雾霾笼罩的的兰州城,忽然置身于这样一个澄明的世界,我的内心又一次被击中了。而当那远处水面上的黑点忽然轰地一声飞向天空时,何老说这是野鸭子,还有不少白鸥和天鹅呢。

       原来,这是一个省级的湿地鸟类自然保护区。

       就在这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架老鹰正准备鼓羽飞翔。

       何老说,他以前老在这里玩。说这话时他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显然,他很愿意给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同时他很享受于我的被震撼。

       而这一点,正是何老让人十分感念的地方,洒脱,率性,质朴,真诚。

       后来,我们顺着一条小溪到了一个山谷,脚下畏途躔岩,头顶一线蓝天。何老这时候也明显地累了,找了一块石头,安顿下了自己胖大的身躯,忽然就吟出一句诗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而我这时候倒没有一点诗意,因为出门疏忽,也没想到今天会走这么多的路,所以忘了带点干粮充饥,这时候饥肠辘辘,却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何老打开了自己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摊开在眼前的一块石头上,原来是一大包切成手掌大小的卤肉片子。蹲在地上大片大片地用手抓着吃肉,我想这是平生很难忘的一顿饭食了。

       最后的行程是高台县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奇怪,在那个村子里具然有魁星楼和老戏台,历经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显得十分老旧,但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气势来。

       在戏台下,何老又说起了秦腔起源的问题。在这里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分明是想告诉我,他的观点不仅仅有理论的依据,还有田野考古的证据作为支撑。

       我才明白了,花了一整天时间,费了这么大的劲,他还是为了和我辨明白一个问题。

       不管问题的结论如何,他的这种较真的劲儿,正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学术精神,而正是因为这种精神,和他不断产生的热情,在这此后的十几年时间里,他一本一本地出书。我没仔细算,大概有七八本了。

       我知道,他还有好多新的打算,准备出新的著作,但这一切在忽然之间,戛然而止了。

       坐在书房里写的怀念他的文章,我甚至感觉到何老就在身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盯着我写稿子。

       以前他老来我的书房,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随便抽出一本书都能聊上大半天。最难忘的是有一次他要给自己在中央工作的一位老同学写信,因为那位老同学喜欢书法,就让我用毛笔小楷抄他写好的信。他坐在我的旁边,盯着我一笔一画地写,直到写完为止。

       他去世以后,我在朋友圈和QQ空间分别发了一条消息,希望他的亲朋故旧和各届学生能看到,并期待着能收到他们珍藏的一些老照片。

       有个2016年毕业的女孩,叫赵迪,在得知何老去世的消息后,立马给我发来一段文字,说看到这个消息,心里突然十分沉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当时听我说过何老师,曾经约了几个同学去拜访,听他讲历史 说故事,并感觉这一切好像刚刚发生,自己思绪纷纷,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想作为学生再和老师道别一声,天堂路远,何老师一路走好。

       赵迪的同班同学闫思宁说,得知何端中老师去世的消息,内心觉得十分难过,有点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们虽然和何老师只相处过一个下午,但对何老师非常敬重,并说她家中的电脑里还留有一段何老师的视频资料,如果需要,她让让她爸爸给我送过来。他的父亲闫先国先生连夜给我发过了那段视频,视频里的何老师正坐在自家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自己写的书,给一帮娃娃讲左宗棠呢。

      其实这些孩子去他们家的时候,何老师已经退休十几年了,只是一面之缘,就有了这样的感念。这一切除了孩子们有一颗感恩的心,很大程度上,还在于何老师的人格魅力,他的亲和,他的真诚,他旷朗大度的个性。

       零五级的毕业生周沅,他们是何老的最后一届学生,在美国给我发来一篇长文,怀念何老师。说不料想在今天面就要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不由地回想起了何老师影响了她人生的每一字,每一句,自己这些年一直像一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在旋转,却忘了去想,那让自己动起来的第一股原力究竟是什么。

这样发来消息的人还有很多,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在怀念着自己的恩师,纸短情长,我也列举不完。

昨天凌晨5点半,踏着漆黑的夜色,我去参加了何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很多人聚集到了这里,有他的亲人,朋友,同事,更多的是他各届的学生。这些学生有的已白发苍苍,有的正值青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恩师,名叫何端中。

灵车的后门打开了,何老师将要踏上不归的旅途。就在这时,站在我身旁的霍军老师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向这位老同事,老前辈,老哥哥,做最后的道别。他这一鞠躬,却牵扯出了我的两股浊泪,在晨风中滚落了下来。

回到家里,我展纸濡墨,写好了那副对联。老头儿喜欢明亮的颜色,我用了大红和明黄套色的瓦当纸。

写完了对联,我怅然地坐了下去。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我以这种方式和老头儿做了诀别。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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