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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站的空档上来一位稚嫩的小伙子,他环顾四周,在列车厢交汇处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面对我放出来的烟雾皱着眉头,他一直望向窗外,此时天已经黑了,窗外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可他饶有兴致,聚精会神的像上课一般。
为什么我说他稚嫩呢,他下半身穿的裤子分明是高中校服。
“去哪的?”我掐灭了烟头咧嘴笑,他不看我,我等他眼神环顾四周的时候猛地和他对视,他躲不开,虽然万般无奈。
“去哪的?”我再次发问,提高了声音,看着他。
“广州。”男孩的声音稚嫩,注意到这点后他猛地咳了咳嗓子。
“这么远?去干吗啊?”我故作惊讶的问。
“回家。”男孩操着地地道道东北味坐着往南走的火车回家,让我觉得好笑,实际上他应该没有坐过火车,列车员检查票的时候他把身份证递了上去,我注意到上面的出生日期,果然没错,他刚到办身份证的年龄。
于是他后来告诉我他今年25岁时,我差点真的笑出声来。
他跟我聊天讲的都是黑社会的那些事儿,我注意到他胳膊上有纹身,不知道他有多热,一个劲的撩着衣袖,让我看到黑压压脏兮兮的一片。
“有纹身?黑社会的啊。”我递给他一根烟问,他拒绝了,喉咙轻轻咳簌。
“有水,喝吗?”我递给他一瓶水,他摇了摇头,再一次拒绝了。
直到我喝了一口,我们面对面干坐着有段时间以后,他才向我索要水喝,他表现得尤为自然,我却看在眼里。
“怎么?黑社会的,怕我给你下毒啊。”
“行走江湖,行走江湖。”黑社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紧绷的脸因为这句玩笑话终于舒展开来,可是仅仅几秒钟,他又还原成一幅要吃人的样子,且眉头紧锁,露出凶狠装,仿佛对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着血海深仇。
“下车了打算怎么走?”我问他,因为我第一次去深圳,路远地不熟,如果能顺路走的话也不会寂寞。
“下车了我叔叔会来接我。”男孩赶紧说。
“哦。”我半信半疑的耸了耸肩,此时已经凌晨,三十分钟前明明还看见他在手机上刷着青年旅社,站前宾馆的价位,他仿佛一点都不困,虎视眈眈的看着人群,紧紧地搂着胸前脏兮兮的书包,他好像打算一晚上不睡了,可是明明去广州还要熬两个晚上,他吃得消吗?
“我帮你看着东西,你睡一会吧,喂!”男孩又不看我,我放高声音在他正前方挥着手。
“不用,我不困!”男孩语气不算好,态度有点像不耐烦的小混混,我本来是想提醒他可以补卧铺的,在这里连坐两天晚上就算是再好的身体素质也受不了,听闻了这种口气,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也暂时不想补卧了。
沉沉的睡了好一会儿,忽然被不大不小的晃动摇醒,是黑社会男孩。
“大哥,你看见我的包没,你看见我的包没?”他的声音沙哑无力,像被不良少年按在地上欺负的小孩,没有了架势,没有了敌意,他的眼睛里居然还藏有泪花,他晃动我的手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颤抖,下身的校服裤子变得更加脏兮兮的,现在的他俨然一副高中生模样,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单纯,即使他涂着厚厚的伪装。
“你先不要慌,你仔细找一找先,不然找乘务人员寻求帮忙,看有没有目击者,咱们一起去。”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爬了起来,此时也异常清醒,见男孩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便帮他一起去找附近的乘务员,男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像打完架被告状的小孩。
“书包里有什么重要的或者值钱的东西吗?”我边走边问。
“没有,就手机和充电宝,别的东西都放在兜里。”男孩如实回答。
折腾了一晚上,男孩的包没有找到,他的手机也没能回来。
“纹身是假的吧?”我问男孩。
“不是。”男孩依旧固执。
好吧,第一次遇见掉色的纹身,尤其是在吓出一身冷汗之后。
2
第二天晚上,我在火车车厢中间抽烟的时候又看到了男孩,他冲我打了招呼,没有了昨天天塌下来一般的崩溃,心情不错,他仍旧没有补卧铺,可能真的要站着去广州,男孩说乘务员大哥送给他一个小手机,下车后买张卡就好,人间自有真情在。
“借你手机给你叔叔打个电话吧,不然下车他怎么联系你?”我忽然想到男孩下车有人接。
“不用。”男孩苦笑着推开了我。
这一次,男孩对我似乎没有那么戒备,给他的零食也吃了,他是锦州人,高考后没能上大学,就一直颓废的在家打游戏,搞得家里人不高兴,他也不高兴,索性随便找了个远的地方,带上几千块钱打工去,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总归饿不死,实在不行当送餐小哥总是可以的,工资还挺高,他是这么跟我憧憬的,我说你连广州都没去过,你去当送餐小哥,会不会把餐盒送回东北?
他不说话了。
“我说,你刚开始不是跟我说你坐火车回家吗?”我看着此时蔫头耷脑的黑社会男孩调侃着,男孩再一次苦笑,像一只生病了独自等死的猫。
“广州没有家。”男孩缓缓的跟我说。
我忽然想到刚开始遇见男孩的时候问他去哪儿,他说回家,他当然是骗我的。可他条件反射第一个想起的依旧是家。
要下车的时候男孩告诉我不是这样,他那么说纯粹是怕在车上认识什么坏人,知道他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下车后对他下手。
我说不至于,你没钱没色谁会对你下车?
男孩立刻反驳我,他说他朋友告诉他广州有很多传销的,他朋友还说有一些不法分子贩卖器官,一旦在哪个偏僻的巷子里把你麻醉拉上车,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少了一个肾……..男孩语气越来越夸张。
我哈哈大笑,终究是孩子,什么鬼话都信,笑过之后不经心疼,这个少年是顶着多么大的压力背井离乡,承受着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承受的压力和戒备,话说真的有贩卖人体器官黑市吗?我赶紧查了一下百度。
再次遇见男孩,是在广州站前,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可能是在等他虚构出来的叔叔吧。
又想起了男孩警惕的眼神,可能就是那种紧张兮兮的眼神让不法分子产生了歹意,以为这个孩子拿着什么值钱的东西,随后歹徒哭晕在厕所里。
他拒绝任何人的施舍,把所有人都想象成迫害自己的坏人,他不敢告诉别人真实的自己,想把自己伪装成呲着呀随时准备进攻的异兽,他也不敢告诉别人下车后要干嘛,谎称自己有个在本地的叔叔,谎称自己在广州有一个家。
他的那句广州没有家的语气,听得让我心碎。
3
是啊,广州没有家,他,我,所有的外来打工者,所谓广漂,我们都没有家,我们接受这个城市的繁华,接受这个城市带给我们的善意和恩惠,我们心存感激却又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是每一个漂在大城市的年轻人最痛的心病。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传说把大城市妖魔化,勇敢的人选择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懦弱的人抱着安稳和现状深信不疑,男孩是勇敢的,他终有一天会得到这个城市的尊重,即使他现在眼神清澈,声音稚嫩,下身还穿着脏兮兮的校服。
来吧,虽然广州暂时没有家。
来吧,如果你勇敢的走出来,其实广州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