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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幸再一次看表的时候,距离烟火大会开始还有六个小时。她看向前方路口的号志,确定通向这里的红灯还没有变色,等着过马路的行人有一对穿着和服的母子,后面跟着几个正在热烈讨论的少女,看起来应该是要去参加烟火大会的人群,旁边有三个看起来还在上大学的男生手插在口袋里等在一旁。
她走到甜品店转角更少人可以看到的地方,一手扶住墙壁,从口袋拿出纸巾擦拭耳下和脖颈后的汗,一边将右脚从木屐里抽开,这是她第一次穿木屐,大拇指与食指的地方已经有了摩擦的红印,为了要和木屐保持固定而将重心放置的脚掌也折起一块白皮,将脚掌的皮撕起后连带又掀起一点点血迹。美幸抽出一张纸巾把脚底的汗和血也擦干净,接着把脚套回鞋子里,左脚重复相同的动作。把用过和没用过的纸巾都塞回口袋后,第四次点开手机屏幕。宫泽的最后一则消息还停留在两个多小时前,他问美幸今天穿了什么。
她一边对着手机屏幕里的相片,抬头看着对面路口即将要走过来的行人,26岁左右,身穿白色的衬衫与黑裤,发色是亚麻绿,可能还戴着他上周才提到等了很久才到货的紫色隐形眼镜;马路上聚集的都是穿着正式和服的少男少女和牵着手的恋人,包括刚刚那三个大学模样的男生,他们迎面走往美幸的方向,没有人与她对视。
“泽,你快到了吗?”她发出这个小时里的第三封讯息。
美幸走进店里跟距离门口最近的女仆取消当天的预约,即使在最靠近窗户的那个小桌子已经坐了另一对情侣,出于礼貌她还是向店员说明了一下。
“我的男朋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请帮我做取消吧。”美幸拿着手机看向原本已经预约的座位。
“这样呀,那真是太遗憾了,我会帮你取消的。”女仆顺着方向看一眼,她试着对美幸做出一个失望的表情,随后转身就去处理其他桌位的客人。
出了店门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宫泽,这是第二次,同刚才一样还是关机。路口再一次转为绿灯的时候她决定离开这里。美幸跟在两个脚步婀娜的女孩后面,学她们穿着木屐走路的样子,步子虽然迈得很小速度却很快,她们手上都拿着一个樱花的小布包,随着走路时的摇摆身形花布包就摇曳在她们侧身,跟着大红花缀起的袖摆俩人如同马路中央飞舞的蝴蝶一般。美幸不知道她们怎么做到的,一路过来时为了防止脚汗让木屐滑出,她只能让木屐拖在地上步行,然而光是过这条路口,她的木屐还是脱离了两次,鞋垫上是一条一条脚掌摩擦上去的血迹。
来到神社之后她到手水舍先用勺柄舀水淋在手上,嘴也漱了一遍后才进入殿里,参拜前她从零钱包里拿出一个5圆硬币投入赛钱箱,双手抓着系上铜铃的麻绳前后摇3次,再对着神位弯腰鞠了2次躬,身子回正后连拍2下手掌,拍第3次时合十祈愿。
“希望我能够早日遇到一个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的男孩,拜托了。” 再次鞠躬的时候美幸又一次默念了与刚才同样的愿望。
神社外的街道满是穿着和服的男男女女,许多人挤在纪念品店里弯着腰挑选祈福御守或手环等饰品,不少女孩拿着首饰或发圈对着男友撒娇,问说这样好不好看;还有小孩指向摆着一面大狐狸面具的煎饼店前,对走在前面的母亲大叫着要停下来。下坡的路段让美幸走起路来更艰难,夹入指缝间的木屐带几乎要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从中间切开。她打开钱包,昨天她特地换了好多零钱出来,为的是原本预计要和宫泽一起去吊娃娃,宫泽也和她说好了,要夹两只一模一样的娃娃,他们一人一只放在床头前,也当做是陪伴对方了。她用零钱买了一份章鱼烧坐在路边吃了起来,天空这时出现第一朵试放烟花,那朵粉红色的烟花在还没有暗下来的天空中并没有吸引到街道前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了,烟花也只有一朵,和她一样。
逆向而来的电车刚停到站,车门在叮叮叮的警示音响起之后打开,里面的穿著各色和服的人像是被挤在行李箱里的衣服,在拉链拉下时全都向外弹出来。许多人拿着各种颜色的扇子,女孩子们手挽着手帮对方整理被挤乱的发型;恋人对着屏幕寻找烟火大会的场地;穿着和服的两个小女生迫不及待最先挤出电车,在扶梯口催促迎面而来的父母。穿着制服的站务人员一边吹口哨维持秩序,一边指引涌出来的人跟着柱子上烟火大会的指标往出口出去。相比对面的车道,美幸这头在排队等电车的人仅仅一二,电子牌预告了下一班电车即将进站。她拿起手机,与宫泽最后一次的对话显示在4个小时前,她向前走了一步,叮叮叮叮电车进站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出站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有几朵烟花正在天空中绽放,紫的红的还有绿的,此时美幸所在的郊区环境几乎已经净空,只剩几个老人在大楼下面闲晃,还有零星几个年轻人这时候才穿上和服要出发。美幸绕过所住的公寓到后面的垃圾集中区,确认人员隔天来收取垃圾的时间是早上6点,她把口袋里用过的纸巾对着一包垃圾的束带口塞进去,这时她就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戴着帽子把帽沿压得很低,这么热的天气他穿着全黑的连帽T恤还有长裤;美幸从露在袖口外表带被磨到出线的手表、还有脚上的布鞋认出来了这个人是从前学校里的大谷翔平,他每天都穿同一双帆布鞋,三年来不曾看过他换鞋,对于时下流行的限量款球鞋他似乎没有兴趣,一直到毕业后好几年了,他现在都还穿着那双鞋子;当年从没有看过他和哪个同学特别要好,下课时会一个人用手趴在围墙边看着篮球场的学生打篮球,过长的流海遮住他半边的眼睛,每当美幸路过他的时候,总是先走到走廊尽头,然后折返回来才能看到他另一侧的表情,她从来不敢回头,因为怕引起他的注意。
大谷的家应该是在距离这里再过几个大路口的地方,是一户已经贴了很久的公告说要拆除却迟迟未拆除的老式小区,这是某一次美幸鼓起勇气跟踪他回家的时候知道的;她还知道以前他们家就一直在领着政府发放的补助金,中午偶尔会吃老师买给他的寿司或是面包,当美幸观察他吃饭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他侧脸和手背偶尔瘀青或是红肿的痕迹。此时的大谷原本没有看到她,他一边走路一边回头看,每到一根柱子后面就躲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帽沿就会被他压得更低。可能是感觉到了目光,大谷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与美幸对到眼,美幸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快速离开垃圾集中区走回公寓。
美幸在口袋里拿出钥匙正要插进锁口里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大手猛然抓住她的手,她下意识要叫出声就被另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不要叫!让我跟你进去你就不会受伤,我口袋有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美幸耳边说道,这时美幸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白色布鞋,鞋子的后跟片几乎已经被磨掉了,原本可以套进去的脚跟这时裸露在外,布鞋也成了拖鞋。
看到布鞋后的美幸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大谷看着她把锁插进去后才将手移开。美幸推开铁门,一股凉气对着俩人直冲而来,随之还有阵阵旧公寓的潮湿霉味,以及堆栈在广告纸篓中的盒饭味道。美幸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大谷,大谷只把黑漆漆的帽顶正对着他,头低到不能再低。俩人一前一后走上到处是积水的楼梯,走到二楼时便听到三楼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三楼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相当于附近邻居间的传声筒,时常可以看到她在杂货店或是公园去与人打听某某户人的事情。听到声音时美幸停下脚步,背部被低着头的大谷撞上,大谷推了她一把,她也只好继续往楼上的阶梯走。转过楼梯扶手见到三楼开门出来的人,果然是该户的妻子泉南太太。
泉南太太锁上门后回头便看到美幸与她身后的大谷,大谷抬手把帽沿压得更低,美幸则对泉南太太笑了一下。
“唉呀!这是美幸的男朋友吗?烟火大会应该才快要开始啊,怎么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来来来,这是我家乡的水蜜桃,你们带回去分着吃啊,剩下的我还要送到米店去。”泉南太太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两颗水蜜桃,一颗塞到美幸手里,她往下走一阶楼梯正要把另外一颗也给大谷,大谷一见她靠近下意识地往后退,右手伸进口袋里。
“泉南太太,我们吃一颗行了,他的胃最近不太舒服,那么,就谢谢您了。”美幸看着大谷伸进口袋里的手,立刻站到大谷前面把泉南太太递来的水蜜桃推回给她,大谷趁这时候往楼梯上走了两格,转身对着泉南太太轻轻点了头。
“这样呀?看起来很帅的一个男孩,身体貌似不太好呢,是胃病吗?一定要到医院检查一下才可以呀!”泉南太太弯着头想要看到大谷藏在帽子下的长相,美幸很自然地往上走再次挡住她的视线。
“大概是前两天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了,我们会去医院看看的,您赶快去分送水蜜桃吧,泉南太太,真是谢谢了。”美幸两手盖在身前,对泉南太太行了个15度鞠躬礼。
“那好吧!你们回去吧,时间那么晚,我也要赶快出去了,再晚鹿村太太怕是要打烊了。”泉南太太转身前又看了一次大谷,这次大谷已经把身体转过去了,她只能看到他全黑色的背影。
美幸站在原地确认泉南太太已经下楼,才放心地往上走到大谷前面,和大谷擦肩的时候她看到大谷的手在口袋里动了一下,她加快脚步往上爬。
“唉!你等会美幸……”原本已经要走到一楼的泉南太太这时突然又停下来,抬头对着上面的美幸喊道。
“是……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美幸停住脚步,对着后面手还放在口袋里的大谷摇了摇头。
“是这样的,这两天我家的水管好像不太通呢,出水量变得很小,你是不是有把什么掉到水管里塞住了?”泉南太太边说边抓着扶手要往楼上走。
“没有呀,可能是最近头发掉得多,我以后会注意一下的。”美幸想都不想,眼睛瞟向已经显得不耐烦的大谷。
“这样啊……知道了!那你们回去吧,我再请人来看看,以后你得多注意点才行啊。”即使这样说,泉南太太仍没有要下楼的意思,她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正在上楼的美幸和大谷。
“知道了,真不好意思,泉南太太。”美幸仓促点了个头就拉着大谷往上离开。
“最近这孩子总是很奇怪呀……”大谷被美幸拉在身后,走上楼几步后他听到还在看着他们的泉南太太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俩人正要爬到四楼的时候,才听到泉南太太已经打开了一楼的大门。
“这里。”美幸对着四楼唯一的一扇铁门向身后的大谷说。
“里面有其他人吗?”大谷低声问道。
“我一个人住,这层楼是加层分出来的,里面很小,是租的。”美幸摇摇头,随后把锁插进锁口里转开门把。
门打开的空间很小,仅能一人通过,美幸身后的大谷把门又往里面推了一点,开到一半咚一声撞到东西,门又被弹了回来。
“没事的,是被洗衣机挡住了,前两天想把洗衣机移出来修理结果就推不回去了呢,所以每次开门都要很小心才行。”美幸抬手抵住门,一边说一边进到里面抬手把电灯打开。大谷跟在后面,关门的时候看到那台凸出墙面的白色洗衣机,洗衣机再往里走就是能够简单煮食的小流理台,房子里一览无疑,一进门就是一扇大落地窗,没有其他房间,吃睡都在落地窗前的空地上;还有一组两人沙发跟一个小茶几,厕所就在进门时另一侧的位置。大谷从流理台的墙上取下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除了这一把,周围再没看到其它能够伤人的器具。
“那个,我能够先把衣服换下来吗?实在是太热了。”美幸看到大谷把刀子拿走没有什么反应,她指着厕所的位置对大谷说道。
“你等等。”大谷拿着刀走进厕所,里面没有窗户,一个四方型的单人浴缸,浴缸的排水孔处有一团已经干掉的头发;旁边是排气式的瓦斯热水器,上面挂着连蓬头和出水管。洗手槽的下方是一个没有完全合上的拉柜,他用脚把拉柜门踢开,露出几瓶厕所的清洁剂和漂白水,一双清洁手套底下还压着什么,可能修水管的工具,大谷没有细看就关上了门。马桶的位置和洗手槽相邻,整间浴室扣掉这些,就只剩下一个人能站立的空间而已,天花板也没有能够逃生的夹层。
“去吧,别想着要耍花样。”大谷此时还是低着头说话。
“知道了。”美幸从柜子里拿出要换上的衣服进到浴室。大谷待在门口听了一分钟,里面除了衣服磨擦的沙沙声之外没有什么可疑。
走几步就来到落地窗前,大谷环顾了窗外四周,附近大楼有几间亮起了灯,但距离这里都有些远,他把窗户还有两边的窗帘都拉上,通常这样老式的公寓隔音效果都很差,但由于环境偏僻,楼上和同层都没有再住人,窗户关上之后屋里更显安静,坐到沙发上后他粗重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
十分钟左右美幸换了身居家服走出来,这时的大谷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发出沉沉的鼾声,她看着大谷还拿在手里的小刀,脚步很轻地把换下来的和服放在椅子上。正当她要从和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的时候,大谷睁开眼睛。
“你想干什么?报警吗?”大谷拿起刀站起来,沙发上已经被他湿透在T恤上的汗水浸湿了一块印子。
“不,不是的,我就是想把手机拿出来而已……”美幸赶忙把手机放到桌上。
“我就借你的地方住几天,要是报警或逃跑有你受的,知道吗?”大谷拿刀的手凑近她面前挥弄了几下,美幸撇过头把眼睛闭上。
“知道了,我不会报警的。”美幸睁开眼看着大谷拿走她的手机。
“你这里有我可以穿的衣服吗?”大谷的脸上淋满汗水,他抽了张纸巾把脸上的汗擦掉。
“在柜子里应该有,我去拿给你,不过可能会稍微大一些。”美幸想起有嗣的衬衫和牛仔裤都还在这里,身形可能差了一些,如果只是要在家里穿的话倒是无所谓。
美幸打开拉链式的简易衣橱,上面挂满女式洋装还有几条围巾,她蹲下来对着下面的几迭衣服之间翻翻找找,抽出一件墨绿色格子的衬衫,还有一条刷白的牛仔裤。
回头过来的时候大谷已经把上衣脱掉了,浑身都已经湿透的他正甩着头发上的汗水,美幸看到他肋骨突起的身上布满各种疤痕,还有看起来是这几日才形成的伤口,红色和紫色的都有;手臂上有一处血渍还没有干透,被他脱下来的衣服抺到其它地方。他只接受美幸递过来的衬衫,又拿起放在桌上美幸正盯着的那把水果刀。美幸把大谷的连帽T恤和自己换下来的和服放在一起,帽T的口袋里并没有大谷提到过的刀子,她看了眼大谷的黑色长裤,裤子口袋甚至都没有鼓起,扁塌地贴着他的大腿两侧。
“掉了两颗扣子。”大谷突然说。
“啊?你说什么?”美幸把视线从大谷的裤子口袋移回到他身上。
“我说这衣服少了两颗扣子,而且两颗都是扣在中间的,这样他也能穿?”大谷朝美幸拉开靠近腹部的一个大开口,站着是看不出问题,但一有动作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那里开了一个洞。
“哦……你说扣子啊,有嗣他啊,原本就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呢。”看着还是大汗淋漓的大谷,美幸把一旁的风扇打开,正对着他吹。没注意到自己下巴和脖子间相连的赘肉也已经堆积了一层汗,出门前铺上的白粉都已经变成膏状卡在脖子上一块一块的,更别说脸上为了配合和服而精心布置过的妆容了。
“你说他叫有嗣?有嗣是你的男朋友吗?他常过来找你吗?”大谷警觉地看向门口。
“不是的,要说男朋友的话……可能久武先生才能叫做男朋友吧,但是你放心,没有人会过来找我的。” 美幸走到小小的化妆台前,拿起卸妆用的纸巾对着镜子准备把脸上的妆擦掉。
“久武先生?”大谷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跷起腿把玩着手上的水果刀。
“你看呀,我的皮肤不是很好,从上学的时候就一直在吃药治疗,但是作用都不大,毕业后找工作也不好找,要不是后来遇上了久武先生,否则我可能一直到现在都找不到工作,说来真的要感谢久武先生呢。”美幸说着就把手上的纸巾盖在脸上,透过镜子大谷能看到原本厚重且结块的白粉被她擦去一块,底下露出的不是洁白的皮肤,而是一颗一颗红色的青春痘还有咖啡色的痘疤。
毕业后快一年美幸才找到现在这份广告工作,她把毕业前的作品给了面试她的主管看,当时的主管就是已婚的久武先生。久武先生录取她的条件就是她上班时必须要化妆。开始工作后久武先生常常来找她聊天,那时候她还没有现在那么胖,久武先生总是说她好好打扮起来会是一个美人,后来开始约她下班吃晚餐,有事没事还会送一些小饰品给她,某一次在久武先生送她回家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久武先生表白,并且把久武先生约上来喝茶,就是那一次,她把第一次给了他。因为每天都要化妆,美幸的皮肤状况比从前更差,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结束他们的第一次之后美幸到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久武先生指着她的脸对她大骂,说她怎么现在长这个样,还说她骗了他。
“呵呵,很好笑吧?他说我骗了他呢,可是明明献出第一次的人是我啊。”美幸边说边在同一侧的脸反复摩擦,要把那一边的白粉彻底抹除。
“那你们还在同一家公司吗?”大谷对着镜子里这张两边脸蛋差异甚大的女孩,感觉有些熟悉。
“隔天久武先生就没有再到公司去了,我又剩下一个人而已。不过我现在已经做出了很大的成绩,这都要归功久武先生一开始对我的提携,关于这点我一直很感谢他呢。”美幸摇摇头,用仅剩一半口红的嘴巴说话。
“久武先生在工作上确实帮了我很多,而且他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拥有我身体的男人哦。”她说完把手上的纸巾丢掉,又抽起一张新的纸巾,开始擦拭眼睛。
“可是你说这衣服的主人,是一个叫有嗣的男人吧?”大谷拉起衬衫上的一个大开口。
“这是有嗣的衣服没错,有嗣和我的感情虽然没有和久武先生那样的深,但在我心中就是一个诗人般的存在呢,除了我说的他只是比较粗线条之外,还是一个很内向的男孩子哦。”美幸这时半边的脸已经卸得差不多了,就剩下眼睛周围没擦干净的黑晕。
他们是在网上聊了半年多才见的面,有嗣喜欢写诗给她,也喜欢看她画的画,美幸时常会把有嗣为她作的诗画成一幅画,然后寄到屏幕那头给他;前几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有嗣显得非常紧张,他不敢靠美幸太近,连吃饭都选择和她坐在斜对角,从见面开始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她在过马路的时候去挽着有嗣的手也被拿开,他说这样子不习惯。仅管如此,他们那天还是去看了一场电影,因为票是有嗣在出门前就已经先订好的;那天是美幸这段日子以来最快乐的一天,看电影时她还想着以后再也不用买单人票了。结束时有嗣甚至还答应来家里替她看看坏掉的洗衣机,只是当美幸鼓气勇气表白的时候,有嗣说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害羞到想要夺门而出呢。”美幸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确定他喜欢你?”大谷停下了手中正在摆玩的刀子问道。
“应该喜欢的吧……否则你说他会为我写那么多诗吗?他就是太不懂得表达自己,所以才透过写诗来对我吐露心情的吧。”美幸此时两只眼睛的大小差距在大谷看来不只一倍之多,眼前的女孩似乎有着两张脸两副表情。
“后来呢?你们怎么……”
“对了,你饿了吧?我有煮了一锅大骨汤,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喝不完,你大概很久没吃东西了吧?”美幸突然放下正要抽起的一张新纸巾,转身从被几个袋子塞得满满的冰箱里勉强取出一个大锅子,放到炉子上。
大谷已经听到自己的肚子叫了好多次,他没有阻止美幸热汤的动作,坐在沙发上看着美幸娴熟地打开火炉,从抽屉里取出汤勺在锅子里搅拌,他伸长身子看向她取出勺子的抽屉,里面除了筷子和汤匙外也没有放什么利器。搅拌得差不多之后美幸把炉子上的火调小,随后盖上锅盖。她走回化妆台前拿起刚刚的纸巾,开始擦拭她另一边脸颊。
此时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除了大会地点之外,还有其它的地方也在跟着放烟花,屋子里的声音静下来之后,他们就能听到远处的烟火不绝于耳。
“烟火大会开始了呢!”美幸一边抹去脸上的白粉一边小声地说。
“你今天穿这样难道不是为了去烟火大会吗?”锅子里的香味在搅拌后开始传出来,大谷心不在焉地回道。
“今天啊,今天原本是要和宫泽一起去的,能和心爱的人参加烟火节是每一个女孩的梦想呀,对别人来说可能很简单,可是……对我来说怎么就那么难呢。”锅子里咕噜噜开始沸腾,重复几次动作之后,美幸丢掉手里的纸巾,这时她已经把脸卸得差不多了,整张脸几乎都被青春痘和脓包铺满,没有看到一处皮肤该有的颜色。
“宫泽又是谁?”锅盖被煮得在锅子上摇晃发出声响,狭小的房间里香气四溢。
宫泽和有嗣一样,都是美幸借由网络上认识的;久武的离开对她打击很大,她开始靠吃来慰借自己,只要心情不好就是吃;她开始爱上做菜,研究食谱,还特地去上了烹饪课。不过甜品不仅让她的身材比原先宽了不只一倍,之前已经结疤的痘子更是不断复发,除了医生她也尝试过许多秘方,可惜没有一种有效的治疗方法;后来她接触到社交网络,她发现在网络上没有人会在意她的长相和身材,她能够没有防备地和对方讲心事,而且愿意听她说的人也不少。就算对方要看照片,她也可以把照片透过修图软件修好了再传给对方,她能把她的身材修得纤细修长,也能把她的脸修得白皙透亮。这三年她在网络上交了很多朋友,也有几个说好要约出来见面的男生,只不过除了有嗣,其他人几乎都是看到她就说自己还有事,或假装去旁边接电话就不再回来了;今天是和她宫泽相约的日子,但是他没有出现,就算有,可能也只是在哪偷偷看了她一眼。
“今天还以为终于要有人陪我去看烟火大会了呢,结果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吶。”美幸一双眼睛几乎只剩一条缝,她嘟起肥厚的嘴唇,嘴角边还有一抹没有擦拭干净的口红痕迹。
“你不用看看那锅汤吗?应该热得差不多了。”大谷把脸别开,闻着香味再也按捺不住。
“唉呀,真是抱歉,我都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我这就给你盛一碗汤,你喜欢吃肉多的部分还是喜欢啃肉少的骨头呢?”美幸走到流理台前拿出一个大碗,她把锅盖打开前又把火调得更小,锅里安静下来。没有等大谷回答她已经盛了好几块大骨和碎肉放进碗里,走到大谷身边把碗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双手再将筷子递给他。
“我要开动了。”大谷把刀子放到桌上,接过筷子将其合在手上,小声地说了一句,接着就喝下第一口汤。
“你觉得怎么样呢?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吧?”美幸站在旁边等他喝下第一口汤,还没见他吞下去便迫不及待问道。
大谷喝下第一口后没有说话,沉默许久之后他又喝下第二口,美幸走到风扇前把风扇提得更近了一些,大谷这时才把帽子脱下来放到一边,湿透的头发被风吹得离开了原本黏住的额头。
“汤的味道让我想到很小的时候,妈妈常做的大骨汤。她也喜欢放很多的紫菜在里面,喝起来还是很相似的,不过你煮得更咸一点。”大谷把碗放到桌上,开始用筷子夹起里面的肉块吃了起来。
“你的……妈妈吗?那她后来就没有再做大骨汤给你喝了吗?”美幸继续看着大谷大口咬着肉。
“没有,国中的时候就死了,被那男的打死了。”大谷说完又拿起碗喝了一口汤。
大谷的父母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之后才知道父亲有酗酒的习惯,然而在婚前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在第一次喝酒回来时他就把他母亲打到不醒人事,后来有了大谷时情况才稍微好转;父亲知道怀的是儿子后曾经跪着求大谷母亲的原谅,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母子,确实在大谷上小学之前,他们就像是个正常的家庭一样。母亲在一次被施暴后哭着对他说这些话,那时她还希望他不要责怪父亲,说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好起来的,只要等父亲这次戒了赌,他就也会一起把酒也戒了。
“可是他一直到后来都没有戒,把我妈打死了他也没戒,妈妈死了他就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可是我不是妈妈,我会反抗,那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一定会为我妈报仇!”大谷一边啃着骨头一边说道,自然地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一样。
没多久大谷便喝完了美幸盛给他的第一碗汤。美幸走过来把大谷的碗收走,大谷这时更接近看到她的脸,还有抓着汤碗边缘的肥胖手指和手臂,原本还想要再来一碗的大谷此时已经没了胃口,他吞了口唾沫把脸别过去。
“这是你第一次吃我做的东西。”美幸把碗放到水槽里,拿出另一个碗也给自己盛了两勺的汤,喝了一口后她和大谷说道。
“第一次?什么意思?”大谷不解地转头看她。
美幸以前总会在六点起来,亲手揉捏两个紫菜包饭,然后赶在七点以前来到学校,趁着教室里还没有人的时候把一个紫菜饭放进大谷的抽屉里,有时候可能会再写上一两句为今天加油打气的话语。但是大谷从来也没吃过,他每次看到紫菜包饭就把它丢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跟着小纸条一起;仅管如此,美幸还是这样持续了一个学期,每天早起为他做紫菜包饭,后来只要大谷肯把她做的早餐多拿在手里一秒钟,她都觉得是一种幸福了。
“什么啊,原来那个人是你,你叫做……”大谷终于知道为什么满是痘子的美幸会让他感觉熟悉,原来就是上课时坐在他后面两排那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女生,班上的人都喊她叫豆花女孩。
“美幸,我叫流渚美幸。是呀!那个人就是我,可是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没看过我下课时在你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也没注意到我每天下了课就跟在你后面,看到你进家门之后我再坐下一趟公交车回家,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呀。”美幸将第二口汤喝干后笑着说。
“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想为我妈报仇,没想那么多。”大谷把身子向后仰到椅背上,脸很自然地面向天花板。
“那现在呢?”美幸把椅子上的和服和牛仔裤拿起来放到桌子上,她坐下来用手撑着脸颊问大谷。
“我已经替我妈报仇了,就在今天,我终于凭我的能力为她报仇了。”说完大谷把拳头握得紧紧,咬紧牙根把耳腮撑得很用力。
外面的烟火声越来越多,想来烟火大会已经达到最高潮的时段,天空中绽放的音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集中。
“大谷同学,你能不能……陪我看一场烟火呢?”美幸沉默了一下便抬头对大谷问道。
“看烟火?你说在这里?”大谷看向被窗帘关得死死的落地窗,有些犹豫。
“你担心的话,我们把灯关掉就行了,这样不仅外面看不进来,天空上的烟火我们也能看得更明显啊。”美幸合掌摆出一个请求的姿势。
“那……好吧,你把灯关掉吧。”大谷站起来走到窗边,等待美幸把屋子里的灯关上。
在美幸关灯的时候屋子里瞬时陷入一片黑暗,但没过一秒外面的烟火光影就透过窗帘渗了进来,隐约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些忽暗忽明的光线。
美幸慢慢走到落地窗边,她先把一边的窗帘拉开,探头看了一下路上没有行人之后,示意大谷也拉开他那一侧的窗帘。这时的天空上有许多烟花正在绽放,各种颜色的花球从中心点向外散开,在坠落之前很快又绽放出不同颜色的另外一朵,由中心的红色,外层的黄色,再到最外围的紫色;周围不时出现几朵像蒲公英模样的纯白色烟火,环绕在七色的大团烟火边,大大小小的烟火在夜色的黑幕下互相辉映。
“大谷同学,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呢?”美幸专心看着天上的烟花,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同一种人?怎么说?你爸爸也打你?”大谷看向美幸,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可怕,在烟火的照映之下她的微笑还显得有些可爱迷人。
“我是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或是,应该说是人家嫌弃的人?总之啊,我们现在都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呢。”美幸没有转头看他。
“我刚刚说的难道你不怕吗?我说我已经帮我妈报仇了。”大谷有些惊讶地看着美幸面无表情的脸。
“有什么好怕的,那才更表示说我们都只剩下自己了不是吗?我们可以永远都待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会帮你保守秘密,最重要的我们还能每年一起去看烟火大会了啊。”美幸这时才转头看到这个她高中时迷恋的男孩,没有了流海的遮挡,大谷原来一直比她想象的更帅气,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比从前多了一种抑郁俊美的气质。
“我没有打算要一直逃下去,明天我会去我妈的墓上告诉她这件事,随后我就去自首。自首的话,最多再几年我就能被放出来的。”大谷说道。
“我们一直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自首?错的人是你的父亲,又不是你!”美幸的眼睛里已经有泪在打转。
“我和你说吧,就算我不去自首,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觉的,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不要在我身上报有任何期望才好。”大谷没有看她,仅仅是盯着天上的烟花。
过了烟火最高潮的时段,此时天空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多的烟花同时在绽放,天上的颜色变得不再多彩,但还是同时有五六朵大小单一色系的烟花正在做最后的喷发,而后掉落下来,每一次施放间隔的时间也逐渐加长,安静下来的美幸还能听到大谷的呼吸。
“要结束了,我再去盛碗汤给你,喝了就睡吧。”美幸转过身体走回屋内,大谷没有阻止她,继续站在窗边看着残余的烟火。
美幸没有开灯,就着窗外一阵一阵的灯光盛了一碗汤拿给大谷,大谷接过碗喝了两口,美幸这时才把两边的窗帘拉上,并慢慢走到玄关边把灯打亮。有了灯光之后大谷坐回到沙发,而美幸在水槽里洗着刚才俩人喝完的碗,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你不像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你还有那么多时间,你想想,现在医学美容那么发达,花点钱有什么做不到的呢?看你要磨皮还是抽脂都可以嘛。”大谷继续喝着汤。美幸没有回答,拿着布正在擦干刚洗好的那个碗。
“你把自己弄得漂亮一点,想要什么样的爱会没有呢?哪个男人不是视觉性的动物呀!你看看你那个脸,还有那个......呃......呃......”大谷手里的碗啪嚓一声碎到地上,美幸把擦干的碗放到台子上,拿起水槽里另一个碗继续洗着。
大谷看向前方,原本的水果刀已经不在桌上,他一手抓着一片碎玻璃,另一手抓着呼吸不到空气的喉咙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啪一下跪到地上,膝盖和身体栽进被他摔破的碎碗上。他拼命扭着身体在地上挣扎,美幸仍然自顾自地涮着碗,没有回头看他。大谷的眼睛已经快要胀出来了,他咯咯几次不断想要吸进空气,喉咙却被硬生生哽住,再用力都吸不到任何东西;他的后脚在地上撑着爬行,要将身体往美幸的方向前进,鞋子从沙发底下刮出一个东西滑到了美幸脚边,美幸这才有了反应,她把脚下的东西捡起来,没有去看在地上挣扎扭曲的大谷。
“唉呀!你找到有嗣的扣子了呀!”美幸仔细地翻弄手上的扣子,扬起拖着一条红印的嘴角笑了出来。
大谷凸着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两秒后呯一声一头撞在地板上,再也没了声息。
美幸洗完了第二个碗盘,擦干之后才转身去看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大谷。她叹了口气蹲下去抚摸大谷湿润的头发,还有她从高中以来就一直想要触碰的脸颊。此时从大谷嘴里还不断有泡沫和血水冒出来,整摊水淹过他的脸颊往美幸脚下漫延,快要流到她脚下时才站起来面向那锅汤。她走过去把锅盖打开,拿起汤勺在锅里搅拌,确认里面的大骨头还剩下多少。
“我想想......收垃圾的时间是......早上6点?这次可不能再把泉南家的水管给塞住了才好呢。”她回头看了眼大谷,又看回锅里自言自语。
美幸慢慢走到窗边,拉起一半的窗帘,烟火大会已经到了尾声,天上的烟花仅剩一朵两朵在天上,颜色单调稀疏,再也照映不到她所在的地方。
“希望明年,我不用再是一个人看烟火了吧。”美幸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中最后一朵烟花许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