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

“陈先生,这是合同,您这边看下,要没意见,在右下客户那栏签上您的名字。合同都备过案,已经服务了很多客户。你可尽管放心。不过还是务必请您查看清楚,若有必要,也可请专业的律师看下。”

“不用,我以前也是律师。”陈先生接过合同,大致扫一眼,放在一旁茶几上。“找你们的人,应该没几个签这个合同的吧。”

“陈先生,按照规定,我们公司只有这一份合同。可能您也不清楚我们公司的业务情况。这份生意很吃香的。毕竟,人生有很多痛苦记忆,能忘掉,很多人求之不得。”

“那就没什么好谈了。”陈先生双手交织在一起,身子直起。“恕不远送。”

我将合同收好:“陈先生,以上那些话,代表我作为归零公司三十一号员工的身份与您说的。下面这些话,仅代表我个人。不过,接下来这些话,可没有合同保障,只能看你我双方是否足够信任了。”

“我听朋友说,你比较靠谱。”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说说看吧。”

“陈先生,现在可否告知,您这边的真实需求。”

“相信以你在这行的专业程度,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我雇佣你,但你服务的对象并不是我。”

“这我明白,只是有具体资料可参考吗?”

陈先生从身旁黑色皮包里拿出一份档案袋:“相关资料在里面,还有张电话卡,你看了资料,若有意愿,可用这个号。”

“好的,陈先生,最迟今晚十二点前,我会给您回复。”

陈先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拎着他的黑色皮包出去了,到门口时停了下:“希望不要让我等得太晚。”他说话似乎只为了把话说出来,并没有给我回复时间,拉开门就走了。

我到嘴边的保证的话只得咽下。档案袋里是一沓文件和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二十出头,不同的生活照,至少在照片上看起来,对拍摄这些照片的人一点也没防备。想来彼此应当熟悉。

情感纠纷。我只看到照片,便知晓了大概。我对此并不意外,私下接的案子,九成九都是这样情况。有钱人在激情之后,想清楚掉对方的相关记忆。

虽然我跟陈先生说,这笔生意是我私下接的,想来他多半也没信。明面上,这样的行为公司明令禁止,但私下我们与公司签了补充协议。私下接的这种可能触犯相关规则的生意,公司照样要提成,不过比那些正规案子少得多,正规案子提六成,这种公司只提两成。而这种私下生意,数量往往更多,报酬也更丰厚。当然,万一失手,公司会立刻将我们抛弃。单干不是不可以,但借助公司这个平台,往往有更多触角,能接到更多案子。

归零公司的名头,在这个新兴行业里,相当好用。最早的记忆编辑技术,便出自归零公司。当然,我不在研发部,那是归零公司核心部门,需要专业知识。我属于业务部,通俗来说,就是利用研发部整出来的那些玩意赚钱,以此支撑研发部那巨额开支。

记忆编辑技术刚推出那段时间,是被严令禁止的。不知公司到底付出了怎样代价,总之,随着记忆法案推出,记忆编辑技术可以在限制渠道推广应用,尽管条条框框很多,但终是迈出了第一步。而记忆法案第一条,严令禁止,未经本人自愿同意而编辑所属记忆。但在暗流下,这相当于废话。

作为业务处理部三十一号员工,我拥有特殊处置权。往往这些不在框架规章内的案子更多。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接。最基本的条件便是,要出得起钱。

一般而言,这些特殊客户都稳定,新客户,也是老客户介绍的。毕竟这些事情见不得光,大家都不希望见光。


我们这份工作,写在法案上的名称,叫记忆编辑师。但在这行,通常那把我们叫做归零师。清除某段记忆,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希望一切归零。犯过的错消失,犯下的罪被遗忘,用金钱,换一条路。

明面上的记忆编辑师,工作相对简单。因为按照法案要求,所有客户实施操作前,都需签署自愿书,其中最重要一点,便是自愿承担所有风险。但私活则不同,要对结果负责,要不留痕迹,因为一般都见不得光。

记忆编辑并不在手术台操作,而是借助感应装置,操作者进入被操作者记忆海。若有人在记忆海里消失了,那再现实世界就永远想不起来了。所以,归零师是在记忆海里做一个杀手。我们习惯将那些被进入记忆海的被操作者称作绵羊。

在这个行业,公司处于绝对垄断地位,拥有公司给予的特殊处置权的归零师,更是屈指可数。成为被公司和客户认可的归零师,往往意味着,他们都是天生的罪犯,能策划实施完美犯罪,不着痕迹抹杀一个人,只是场所在绵羊的记忆海罢了。

有钱人们喜欢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虽然抹掉一个人记忆可能比直接干掉一个人还要复杂。但也许这种方式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仁慈怜悯,让他们觉得,要不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他们是不会采取这种方式的,就算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他们也依旧只是略微施展下惩罚手段,而没有直接抹杀掉对方,这是莫大仁慈。现在这个社会,不时兴杀人了。

除了感应装置,还有一个工具在狩猎时十分重要,也是公司垄断的发明,场景构造仪。在别人记忆里,这是我们这些归零师唯一能倚仗的工具。

场景构造仪可在绵羊的记忆海额外植入一小段记忆,归零师可依靠这一小段精心设计的记忆,实施接下来的计划。这一小段植入记忆不能过于明显,否则会引起记忆海自主防御,将其吞噬。换而言之,植入记忆往往放在记忆海的遗忘区,绵羊存放一般而言不会自主想起来的记忆的地方。将其放置进去之后,当归零师进入记忆海,再通过特殊的信号刺激绵羊,令其想起这段记忆,以假乱真,从而展开进一步行动。一般而言,这一小段记忆只是敲门砖,让绵羊的主体记忆觉得,在真实世界见过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不能直接设置为绵羊的熟人,这容易引起过激反应。

我将陈先生给的档案所有的内容都烂熟于胸后,拿出那张电话卡,塞进了手机。电话响了两声后,有人接通。

“陈先生,我仔细看了你给的资料。发现缺少信息,目标目前所在位置,若您那边能提供一下,那再好不过,能提高我这边的效率。

”这么说,你这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是的,陈先生。”

“好,既然答应了,在这之前,你得证明一下自己。”

“陈先生,相信你从你的朋友那里,应该也了解过我吧。”

“是的,不过,你不是也说了,眼见为实嘛。”

“不知怎么证明,陈先生,额外的目标,是需要额外的费用的。”

“这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是否真的能将最近的记忆清除,而本人毫无知觉。”

“那,陈先生想要怎么看。”

“在动手前,我会给你一个实验品,你把我,从他的记忆里移除。”

“这个,相关操作案例,在我给的公司的介绍影像里,都有了吧。”

“眼见为实嘛。”

“好的。那我们什么时候见。”

“随时。”

陈先生需要的前菜还算简单,在公司业务介绍里,都有专门影像,但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在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实验品是陈先生找的流浪汉,陈先生请他吃饭,许诺给他一笔钱,而后,就被送到了我这里。编辑情况十分完美,他完全忘记了陈先生存在,也忘了陈先生许诺的那笔钱。陈先生还托人问了他们认识这两天,这个流浪汉到底在干什么。记忆空白这么明显缺陷,我当然不会留下。实施操作前,我观察了一周该流浪汉的生活习性,将片段精细化组合复制在了空白段里。空白段越长,工作量也就越大。

陈先生很谨慎,他又让人一直观察这个流浪汉,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个地址。

在城市边缘一栋老旧公寓,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很年轻,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对着窗外发愣。我轻而易举推开们,她丝毫不为所动。

公寓在六楼,没有电梯,整个住宅区有十六栋这样的公寓楼,楼下是片人工水池,没有放水,被当作玩乐跳舞的地方。屋里的物件都十分陈旧,进门靠左手边有个壁橱,三层,除了一个狼头铜雕,没别的东西。桌子老旧红木,屋子仿若很久没人,有霉变味道。

我记下每个细节。那个女人还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兴许是发现了,但不在意。

我走到女人身侧,她还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眼睛分明还有窗外的亮光。我看了下时间,点了下手腕上的控制仪器。

这是归零师从绵羊记忆中脱离的控制开关。


我不知公司与城市执法官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协议,但一般而言,执法官们需要公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时,往往都由我出面。

我是公司三十一号员工,前三十号员工,除了创始人和几位高层,还有八位归零师。现在,我是公司归零师中资历最老的了。归零师并不是一个没有风险的工作。行走在绵羊的记忆海,一不留神,绵羊就会变成猛虎,将入侵意识体吞没。毕竟,在记忆海里,主体记忆无所不能。除此之外,也极易融进绵羊的繁杂记忆,引起自身记忆混乱失控。

陈是最近政界新贵,下一届市长有力人选,公众形象一直不错,挺得人心,要不出意外,当选市长不成问题。不过,在记忆编辑法案方面,他一直主张禁止记忆编辑。

但公众形象,说到底只是公众形象。在公司给我的资料里。陈是性变态,有传闻暗地囚禁女人,但缺少直接证据。

我接到的任务不算复杂,摆在我面前的所有调查,都缺少直接鲜活的证据,虽然看起来言之凿凿,但这种就算曝光,也都可以归结为造谣抹黑。所需要的,是真正致命的证据。而这,莫过于活生生的受害者摆在眼前。尽管手段不光彩,但谁让陈自己屁股不干净。

若不出意外,执法官们将会按照我描摹出的地段和房间特点,找到被陈先生锁住的女人,那个女人到底怎样了,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也不关我的事。

接下这个案子一年里,我一直谋划筹备,想要接近陈,不是那么简单的。好在进入陈的记忆海,利用植入的一小段模拟记忆,总算从陈的记忆里套出了其中一个女人的下落。不知道陈在现实中,做没做过在记忆海里想要做的事。

其实想想也好笑,找个杀手直接干掉陈,比我这般费尽心思要直接痛快多了。但时代变了,大家似乎都喜欢让自己仁慈些。我喜欢这种仁慈,不然我就要失业了。

不过总算大功告成,也算能放松一下了。我这才发现,这个案子开展以来,我一直都没回家休息。

我回到家,刚伸个懒腰,准备躺上沙发,这时,门响了。我并没住在热闹地方,而在城市边缘住着,我喜欢清静。刚从陈的记忆海出来,我需要休息。毕竟进入他人记忆海不是轻易的事。我平常朋友很少,从没人来过我的住处,这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我莫名一惊。

我打开门,却看到一个熟悉面孔,门外的人,竟然是陈。这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你是谁?”我故作不知。

“你我认识的,三十一号员工。”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陈走进来。“那至少现在认识了。”

“你想干什么,不出去,我报警了。”

“你不会的。你也不必装作不认识我,既然我在这里。肯定是有备而来。”

我想了一下。“既然这样,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报复?你怎么知道我的。”

“报复,呵呵,假如按照你以为的在我的记忆海里所做的事,这该是杀人灭口才是。不过,你并没有完成任务。”

“我并没有接受你的委托,何来没有完成任务一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按照我接到的委托,你现在应该在法庭上,或者监狱里,又或者某个天台,准备跳下去。”

“前辈,猎人,有时候也会成为猎物的。”

“猎人?猎物?这么说来,我是你的猎物?还有,什么前辈。”

陈没打算回答我的疑惑,只是说着他该说的话:“前辈应该知道,我们这行,有个比喻,人的记忆像蜂巢,里面住着见过的人,而记忆主体,也住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不过到处游荡,肉体不死,记忆主体就不灭。而唯有回到本源之地,将记忆主体消除,意识才会消失。外边的人,就会变成活死人。而记忆主体一般在最放松的时候,会回到本体所在房间,就是本源之地。”

“你是说,这是在我的记忆海。”

“前辈很聪明。”

“我之前所经历的,都是圈套?”

“现实世界的确发生过类似的事,前辈也的确接过类似任务。否则怎么会进入这个圈套。前辈接了那个委托,就注定这样的结局了。”

我皱起眉头。

“记忆主体与整个蜂巢中的其他记忆一起,才会构成完整的记忆。你是前辈,但也不算是完整的前辈,你对外边的世界有所感应,但隔着一层膜。要不是现实世界真正发生过类似的事,你这个老狐狸一般的记忆主体,碰到这样的事,还真不见得上当。”

“你是说,我不是我,只是现实世界某个人的记忆主体,而现实世界那个人,也接了和我接了你的那个任务类似的任务,他完成了任务,但你被雇佣来灭口,因为他知道了内幕。”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太对,你是你,他是他,你只是他的一部分。我的这位雇主事后想起,当时不该亲自见他,出了小差错。所以,我就来了,要知道,你是我的前辈。也不对,毕竟你不是他。至少他从不会露出困惑的样子。他是一个习惯并且能掌控一切的人。看你的样子,你不认识我,想必现实世界里,前辈也从没将我放在眼里吧。”

“我有点明白了,只是灭口的话,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怜悯,手上不沾血,哪怕本来就不是他们自己的手。

本来,我也只想清除前辈的相关记忆,但太难,既如此,便只能委屈前辈成为植物人了。”

“那想必你没见过雇主吧。”

“前辈的例子在前,就算对方愿意,我也不会,并且,以后我想,我都不会直接见面雇主了,得吸取教训不是。”

“那在那个所谓现实中,我的那位主人,到底牵涉进的,是情感纠纷,还是内幕陷害呢。”

“这我就不方便回答了。你可以自己想。你拥有他的记忆,不过,是隔着一层纸的那种,似明非明。”

“你怎知我一定会回到这里。”

“概率问题,这个不成,我自然还要想别的办法。”

“你怎知,你不是在别人的记忆海里,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猎物呢。就像我一般。”

“你不用干扰我了,没用的。前辈。”

我心念一动,世界开始崩塌。果然,果然......

“既然在我的记忆海,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前辈,你毕竟不是真的前辈。不知道公司的武器。”他抬起手腕,对准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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