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长江中游的小镇。小镇名叫“和平”,镇内有一条民国时期的老街,街上出产一种名叫“和平”的酒,此酒口感清冽,有一些烈酒的意思,在本市小有名气。
和平镇的人也如这酒一般,有一点烈性的意思,在本市也是小有名气。
在我9岁的时候,镇上发生过一件大事:镇初中的师生,把政府招商进来的电池厂给砸了。
当时电池厂建在镇内一条河的岸边,镇初中就正好在另一边。每个白天,镇初中的师生就在电池厂的大烟囱排出的黑烟下上课,然后晚上再带着一身油腻腻的黑渍放学,当时在路边遇到他们的时候,我总会联想到电视里的石油和煤矿工人。
我还听说,他们当时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端出来的饭菜都需要先把表面的一层刮掉,因为都是些油腻腻黑糊糊的东西,没法吃。
所以后来他们忍不了,就组织起来把电池厂给砸了。
我上镇初中后,在一位老师家里看到过有关此事的处理文件,事件造成了五百多万的损失,上面写着电池厂的负责人是县人大代表,然后有几位相关老师的处理一件,关的关抓的抓,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天都会经过电池厂的残骸,一直到现在,那里依然是一个样子:残破的砖墙,疯长的野草,以及高高矗立的,黑乎乎的烟囱。
再后来,我上了镇高中。高中在山丘上,地势高,学生们每天都能看到那个高高矗立的,黑乎乎的烟囱。
高一的时候也发生过一件不大和平的事,我正好身处其中。
当时我是班长,某天晚自习前被学校召集去开会——在这里顺便吐槽一下我的高中,当时我既是班长又是学生会成员,听起来很厉害,但天天除了开会就没干什么正事,而且开会就只是听听校方有什么通知,然后通知给学生,当个人肉传声筒,不仅如此,还强制要求带个笔记本,不然剥夺身份。这种毫无营养的身份,不知道当时的我和其他学生为什么会如此热衷。
说回正题,当时我们被召集开会,校方给了我们一张关于收取费用的通知,上面只简单列了几个模糊的项目,费用加起来大概有七百多,我们当时都疑惑为什么又要收这么多钱,校方却不给出解释,还将下发的通知单回收了。我留了个心眼,把通知单给拍了下来,后来传到了学校贴吧上去。
做传声筒做久了,我们对校方这种行为也没有多奇怪,各自回去通知班上学生要收七百多。学生们当然会要解释,我如实说了校方的做法,同学们都沉默了。看他们的样子,估计都是指望着别人,别人交自己就交,别人不交自己就不交,不过按照经验来说,除了几个死皮赖脸的钉子户,都是能收齐的。
但是高三学长学姐们的想法就不同了,他们直接就炸了,学校贴吧上到处都是关于这次收费的声讨和骂声,还有要组织抗议的,并且真的开始着手准备,商量着要联系记者同志。
第三天,学校里有人张贴抗议学校乱收费的传单,贴吧里那些人似乎开始私下商定时间了。
也是这一天的晚自习之前,高三的学生们出动了,他们首先堵住了学校的广播室,想闯进去,没有成功,于是他们又堵住了教务处,倒是不知道有没有堵住哪一位老师。接下来,他们又围在各楼层的走廊边,把自己的书点着了,开始往下面的大厅扔,学生们一片欢呼,陆续参与进烧书的行列。
后来,校方在学校贴吧发出警告,限期要求领头的学生自首,不过还没等到学生自首,校长就被免职了,镇长也被调去了其他地方。后续也没有任何关于学生的处理,至于引起这次事件的收费嘛,自然是没有了。
这次事件很快被解决,烧书的场地也被清理了,但一直到现在,教学楼大厅的地面上,都存在着一团黑漆漆的痕迹。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报道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一场学生抗议活动。地点是在大学缴纳学费的图书馆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静静地站在入口两边,如果不是他们手上举着的抗议牌,我会以为他们只是夹道欢迎的学长学姐。
他们抗议的内容是关于中国移动垄断学校网络的——我们学校只能够办理移动宽带,sim卡也只发放移动的。
这场抗议悄无声息,第二天我就没见着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而他们的主张,以我在学校的后续经历来看,似乎并没有成功。
这让我想起在之前,县里的几位农民兄弟开着拖拉机堵了县政府的大门——因为天气炎热,干旱少雨,他们要求县政府打开上游水库,灌溉田地。这件事的后续我同样也不了解。在我的生活里,他们就像这些大学前辈们一样,悄无声息,很快被忘记。
现在我已经工作了,还是能听到不少和平镇的消息,比如最近闹得气势汹汹的暴走团事件,和前一段时间的广场舞与篮球的争执,实际上在和平镇,这些也有在发生。
老家的群里有人发过和平镇的暴走团视频,成员大概有三四十,他们在快车道上整齐划一,气势汹汹地走动,还好镇上来往的车并不多,车速也不很快,看起来很安全。至于广场舞,和平镇没有广场,他们占用的,是镇小学宽敞的门口。
网上现在因此充斥着“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言论。我在前几天,似乎也遇到了这种所谓的坏老人。
我公司所在写字楼的电梯只有两座,上班的早高峰时段完全不够用,于是很多人先走上几楼,截下电梯先进去,然后随电梯下一楼和上楼,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到后来早高峰时的一二层已经不可能坐到电梯了。
几天前,我和一起截电梯的人下到一楼,电梯门开,没有一个人出去——因为全是要上去的——两位老人不由分说挤了进来,巍然不动,于是电梯超重,大家一起尴尬在一楼。
“电梯超重了,您先下去一下。”有人忍不住了,
“我们已经等了四趟了,我就看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先上楼坐的电梯,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直接走上楼去?谦让一下我们老人不行么,你看这九十多岁的人热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急着上班,迟到要扣钱的。”
“我们也有急事。”
“那您这样谁也上不去。”
“上不去就上不去。”
然后大家又一起尴尬着,直到一位年轻人忍不住,气愤地下了电梯。
而现在,我正在派出所做笔录,因为打架。
打架事件的始末是这样的:那天周三,我去上班,照常在三楼截了电梯,虽然几乎已经满了,但我还是凭着瘦小的身材挤了进去。然后在一楼下楼的时候,一个中年人出电梯的时候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问他为什么推我,他边走边说,我看着你在上面就上了电梯,就推你。于是我回了一句,推NM推,然后这位中年人就冲了回来,我也冲了出去。
“姓名?”
“林和平。”
“年龄?”
“21。”
“犯的什么事?”
“打架斗殴。”
“为什么会打架?”
我沉默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人不够多,或者不够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