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的冬天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苗苗走的时候,故城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小雪。在火车站,苗苗拖着一大箱行李,我在火车站送她。
在这不大的月台上,每天都发生着相聚与离开,诗人的诗与远方,恋人的分隔两地。而今天,我面对的是再见。
苗苗见我有些失落,故意轻松的说:“没关系的,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火车在晨雾中慢慢驶来。
“好啦,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轻轻拥抱了苗苗,她瘦小的身子骨微微有些颤抖,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火车缓缓进站,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移动。
“衣服你穿着,路上注意安全,到那边的时候给我发条消息报个平安,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不吃饭,要早点睡,有事的话打我电话,不要怕麻烦……”。
我洋洋洒洒说了好多,她只是不断地点头,最后,再见。
瘦弱的背影让人心疼。苗苗在门口的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被后面拥挤的人群淹没。
我依然在站台伫立,试图在模糊起雾的窗户上寻找她。车门关闭,火车渐渐开动,载着希望与留恋消失在雾中,未曾发觉,脸上多了两行清泪。
灰蒙蒙的天无心的洒下雪花,片片白雪从灰暗的背景色中跃出,远处的田野消失在雾里,只留淡淡的田埂的轮廓,勾勒出远方的模样。
回到家,第一时间向刘奶奶报了平安。
“奶奶放心,苗苗已经安心上火车啦”。
刘奶奶起身,微微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不停的说谢谢,眼睛浮肿,眼角有泪。
苗苗突然说要走,很仓促,刘奶奶伤心得整夜没合眼。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刘奶奶往苗苗的行李箱里偷偷塞了三千块钱,这差不多是她的全部积蓄。第二天又起了大早跑到几公里外的亲戚家借了一千块钱,嘱托我转交给苗苗,我怕她不收,就藏在了外套的内袋里,一齐交给了苗苗。
苗苗走后,刘奶奶就只有一个人了,爷爷不争气,在三年前就撒手走了,刘奶奶常常和我念叨起这个,有时又会讲一些苗苗小时候的事,每每讲到这,刘奶奶总会情不自禁的嘴角扬起笑容,而这,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心酸。
刘奶奶时常向我询问苗苗的情况,我和苗苗一直有联系,她告诉我她在一个饭店里打工,老板人很好。我告诉刘奶奶苗苗好着呢,奶奶不信,我拿起手机翻出聊天记录,刘奶奶不识字,却也放心地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后来我问苗苗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很久才回我,还好,不算差。苗苗向来报喜不报忧。为了自己,为了奶奶,再难她也要坚持。
我家和苗苗家住的不远,准确的说是刘奶奶家。刘奶奶有两个儿子,老二就是苗苗的父亲。老大很早就出去外地讨生活了,苗苗的父亲没本事,三十好几还住在刘奶奶家里,又在村里人的安排下,和村里的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结了婚。然后意外有了苗苗,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苗苗父亲很诧异,坚持要打掉孩子,原因是无力负担,刘奶奶死活不让,天天看着儿媳妇,慢慢的儿媳妇肚子渐渐显露,苗苗父亲无奈只好答应生下孩子。
苗苗出生的时候,个头小的可怜,因为怀孕期间最好的营养也就是几个鸡蛋而已。不过好在苗苗很顽强,硬是再那种条件下活了下来。刘奶奶一个劲的说:“小妮子命硬,将来一定有出息的,哈哈哈”。
苗苗的出生不知是福是祸,刘奶奶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仅仅依靠那几亩田,而养苗苗花销太大,生活越来越艰难。
苗苗的父亲决定出去打工,于是在苗苗断奶后不久就带着妻子离开了,之后的十年,便没了消息。
就这样苗苗由刘奶奶和老伴一起抚养着,平常的时候,时常会听到孩子大声哭闹的声音,我母亲不忍,不时会送一些鸡蛋和蔬菜过去。
有一次,我在窗边玩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苗苗,小小的一个,扶着门沿慢慢爬出来,那年我六岁,苗苗也就四岁吧。
因为住的近,我和苗苗很快熟络起来,我比她大,理所当然成为了她的哥哥,她很喜欢我这个哥哥。由于父母离开故城的时候,她还太小,对于父母的定义,也只能从其他孩子身上获得,而刘奶奶的疼爱,对她缺失的童年多少是种挽回吧。
有一次,在苗苗十岁的时候,那天,我在家里写作业,突然传来刘奶奶的哭喊声,我探出头时,已经有不少闻讯而来的村民,我挤过人群,看到苗苗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躺在刘奶奶怀里,原来刘奶奶从田里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摔在井里的苗苗。苗苗被送往了医院,后来在妈妈口中的得知,苗苗挺了过来,我悬着的心随即放下,妈妈感叹:“苗苗的命真硬”。
后来每次苗苗逢凶都能化吉,苗苗的一生都在受苦,可老天就是不愿意带走他,可能命运安排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愿余生对她好点。
高考后,我考到了A市的一所学校。去年初春不久,天还很冷,万物开始苏醒,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可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我收到了一个噩耗,刘奶奶去世了,收到妈妈的短信,我片刻也没有耽搁,回去的路上,我把消息告诉了苗苗,许久之后,她才回复,我知道了。
苗苗第二天一大早才到,我去车站接她,彼时的天与离开时的如出一辙,只是,没有了雪花的点缀,还是灰蒙蒙的天,浓浓的晨雾。火车到站后,远远的就看看了苗苗的身影,她似乎更瘦了。她走到我面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刻意布置的礼堂里,气氛有些沉重,遗照前的苗苗泣不成声,她突然很内疚,后悔没回来看一眼,到去世了还是一个人,以至于到两天后才被村民发现。
礼堂外的喧闹突然停止,我扶苗苗起来,走到外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不远处走来的三个人身上,一对夫妇和一个小男孩。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当年狠心抛下苗苗的父母。苗苗低头回到奶奶的灵堂前,对于这对抛弃她的父母,她本就没有多少印象,以至于恨意,也就无从谈及。
男子带着妻儿灵堂前,苗苗扭头走开,男子对身边的孩子说:“来,给奶奶磕个头”。
苗苗来到了奶奶的卧室,自打出生开始,这房间就是这般的陈列,如今依旧,只是物是人非,随处可见岁月的痕迹,被磨得圆滑的床沿,落满尘埃的灯罩,空空如也的衣柜。突然陷入回忆,苗苗抱头抽泣。
翻开枕头,我发现枕头下藏着的一封厚厚信,封面工整的写着,给苗苗,我随即拿给苗苗,她拆开:
苗苗,这是奶奶托别人写的,奶奶不会写字,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所以就提前写了。这是奶奶想和你说的一些话,和奶奶一起住,苦了你了,不要去怪你爸爸,是奶奶对不起你。你走后,奶奶可想你啊,你过得好吗。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奶奶怕身子骨等不到你回来了,你走的这段时间里,奶奶帮你攒了一些钱,奶奶的衣服也都卖了,反正你也穿不着了不是,钱不多,你都拿着,以后要好好努力,不要过像奶奶这样的日子。
强烈的歉疚和悔意在心里猛烈撞击着,苗苗终于崩溃,瘫跪在地上,大声的哭了起来。
葬礼在棺椁落地之时宣告结束,苗苗也许将永远的告别这里,她带走了那封信和奶奶的一根发簪,她的父母想给她一些钱,苗苗拒绝了,在她心里,他们只是给了她生命而已,而后的日子却再无瓜葛,余生也不会在有联系。
“你已经有个儿子了,就当我没存在过吧,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苗苗这样对父亲说。父亲只愿给她钱,却不愿给她一个家,错过了苗苗的年少时代,这两个人注定了彼此比陌生人更陌生,余生,血缘成为他们最唯一却最卑微的联系。
临走前,我去送她,走到转角处,她突然回头,久久凝望这个陈旧的小屋,然后拿出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火车站里,稀稀疏疏的人群。外面依然有雾气环绕,却也有穿过灰暗洒落的阳光,远方的田野的油菜花开了,一片一片的,真美。
那天,送走了苗苗,好像也送走了她的过去,我突然很慌,觉得我与她之间的羁绊也就此斩断。
之后的日子,按部就班的过着,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A市,和大学的女朋友结了婚,一起买了房,日子过的紧凑,简单,却幸福。
果真像我说的那样,我和苗苗自那次分别开始,就很少有了联系,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
后来的一天,我和妻子在公园散步,手机突然响起,我拿起来——我要结婚了,想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微笑,心中突然明媚,我回复:我一定来。
心中忽而有了一种因为释然而欣慰的感觉,好像因为一棵即将死去的幼苗而悬着的心,终于在它向阳开花的那一刻落地一样。
婚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却不见她父母,我找了一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像电影般浮现。
大门开启,苗苗走上红毯,白纱坠地的那一刻,忽然觉得错乱了时空,曾经那个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女孩,如今这般出人头地。
司仪问新娘,你愿意,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吗。
新娘无比坚定的回答,我愿意,此刻,我想,她是幸福的。
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还是会回望故城里的那段岁月。刘奶奶留下的那封信,苗苗一直都有保留,那微微泛黄的斑驳字迹,诉说着在故城里的点点滴滴,足以概括所有。刘奶奶一生清苦,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也如愿的实现了。
听过一句话,上天从来不会对不起谁,如果前生的你尝尽苦涩,那余生即是甘甜。愿你在寸步难行的岁月,也能拥有无与伦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