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染尘兮梦中语

醉乡路隐难行



黄沙漫漫,战旗猎猎。

她一身红装,策马军前。

本是深宫锦绣花,此时却阵前跨马。

长于江南的清波绿水,她的轮廓却是少有的清晰硬朗。好像她的行为也是这般,不爱女工,却喜刀枪。父王母后虽然头疼,却对她颇为宠溺。她当然把父王母后的偏爱当成理所当然,从没注意过他们充满爱意的眼神深处藏着的一点点怜悯。

父王母后性情恬淡,往日里最喜欢的便是弹琴填词作画。

这本是平常人难得的高雅,可是在那个国家分裂,兵荒马乱的年代,拥有满腔的诗情画意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更何况,这诗情与画意还偏偏出现在拥有一方国土的主君身上。


听到北国挥军南下的消息,她拦下父王削号求和的请表,自请随军出征,抗敌卫国。

父王自是不肯,将她关在宫中,派人严加看管。

战场上,时机瞬息万变。

被关了一月出来,国家败势已不可挽回。

父王以为那个强大的邻国在乎的是他的封号吗?那个人要的是这个南方小国所有的繁荣与富庶。

可惜,父王从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有的是温情,缺的是那股乱世之中强抢豪夺的猎人心态。若是在太平年代,父王真当得上一代翩翩公子,风流高雅,气质无双。

父王不适合这样的兵荒马乱。


她握着手中的红缨枪,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阵营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锦城是国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就算没有胜算她也会把血流在锦城之外,流在父王母后的血之前。

日光一点一点地加深着对眼睛的折磨力度。对面的敌人好像存心要跟他们比那耐心似的,硬是那么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看着那些黑硬硬、亮闪闪的盔甲,心中不禁掠过一丝阴霾。似乎听到了骨头咔哒一声折碎的声音。

她又想起了前几天那个漆黑无风的夜晚。

父王又在临水殿召开了宴会。酒阑人散之后,他沿着宫中那条长长的甬道摇摇晃晃地走着,遇到了刚从宫外回来的她。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像之前那样责备她一个堂堂的公主居然在宫外待到这么晚才回来。

他只是拉着他的手,随便地坐在旁边一座宫殿的台阶上,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事。一些她从来没听过,也宁愿自己从来没听过的事。

父王说,在他还没正式登基的时候,他和母后喜欢装扮成平民四处去游玩。一开始只是在自己的国家领土上四处逛逛,后来就渐渐地到一些更远的地方去。有一次,他们两个趁着身边的侍卫不注意,竟然偷偷地跑到邻国去了。只因为他们都曾在书上看过,那个强大的国家地盘上生长着一种在月光下会闪闪发光的花。他们原想趁夜而去,踏月而归,却很不巧地在异国他乡迷路了。也很巧地在一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溪边看到了正哇哇大哭的她。他们本来就是心底柔软得像一朵花的人,而那天晚上的月光也帮了大忙,他们将她抱起来,轻轻地哄慰着。这一抱,就再也没放过手,一转眼已过经年。

父王还说,她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因为她身上有着他从来不具备也永远不会永远拥有的顽强与勇敢,父王还说,他不在乎这三十里河山,不在乎这个王宫里的荣华,不在乎他身处的富贵,他宁愿到山间当一个种竹人,在竹子的清香与阴凉中虚度余生。

父王还说了好多,多到她一句也记不住。或许是她一句也不想记住。

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轻轻地拍着齁声渐起的父王的背,而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声,父王,你醉了。你说的都不是真的,对吧?这只是你的一个梦。也可能,是我的一个梦。没事的,父王,明天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你还是我的高雅淡泊的父王,我还是,你的女儿。


只是,第二天,太阳并没有升起。

北方的滚滚雷云将南方那点淡薄的暖阳都逼走了。

她不知道父王说的是否是真的,或许她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它当做假的吧。


号角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她突然回过神来,像是在醉梦中被人摇醒一般。是对方的号角。

她更加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缨枪。

冲锋声起,眼前渐渐模糊,只有沙尘滚滚。她朦朦胧胧地向前冲去,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机械地任凭那刺鼻的血腥气将自己包围。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拉回了她麻木的神经。一阵接近死亡的痛苦在全身蔓延。可是为什么,她却似乎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快感。原来,她也是这么讨厌这个烂摊子的呢。

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了她。


一阵悠悠的药香唤醒了她的嗅觉,接着,是她的听觉,触觉。最后她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陌生的房间。充斥着陌生的味道。一种低调的精致。

“你醒了?”一个疲惫交加着喜悦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她缓缓转动眼珠,看到了一张脂粉不施却自有一股韵致的脸。

好像哪里不对劲。她又看了那妇人一眼。哪里不对呢?

“来,快把这药喝了吧。”那妇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喝药。

她乖顺地喝着药。还是盯着那妇人看。脑子里好像有一根线,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断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药有安神作用,你喝完再好好睡一会吧。那箭刺得虽深,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再好好修养一两个月就会好的。等你好了.........”

那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她的眼皮却又开始打架了。她还想问问战事如何了,她睡了多久了,她的父王呢,母后呢?大家都在哪里?


又是一觉醒来。

这次房间里只有一个婢女。看起来成熟稳重,眼神也是柔柔的。

“小姐,您醒了?奴婢先服侍您洗漱,再伺候您喝碗粥可好?”

她在奴婢的服侍下撑起身来,才发觉全身酸软无力。

“我睡了多久?”一出声,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喑哑难听,像一把不自量力的残琴。

“前前后后有一个多月了呢。中间醒过来几次然后又昏昏睡去了。”

“我父王母后呢?”

“小姐,奴婢先服侍您洗漱吧。”

觉察到婢女的刻意回避,她默默地垂下眼睑,总不好去为难一个在主人家手下讨生活的婢女吧。况且自己如今还寄人篱下呢。


“小姐,奴婢为您梳一个眼下最时兴的的发式吧。”

她抬眼朝镜中看去。

脑子里那根线好像就在这个时候啪嗒一声自己连上了。

“那个妇人是谁!?”她猛地转过身顺手一把抓住婢女停在半空中的手。

那婢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眼神也是闪闪躲躲。

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那个妇人,为什么长得跟镜中的那个人那么相像呢?那个镜中人,那个似乎还活着的自己。

门外脚步声渐起,她和婢女一齐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浮动在阳光里的尘埃中,她又看到了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妇人的脸。


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上座那个妇人在哀哀地诉说这许多年对她这个被人陷害抱走的女儿的思念,说那些政敌如何对受到圣上倚重的父亲怀恨在心,说他们如何联起手来调走父亲,支开母亲,将刚刚满月的她设计抱走,只因她是她的将军父亲一直渴盼的女儿,她还有两个哥哥,那个在战场上将她一箭射倒却一眼认出她的少年将军便是她的大哥.......还有很多很多,絮絮叨叨,一如,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漆黑无风的夜晚,酒醉的父王拉着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说话时一样。

她依然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在听一段完全跟自己无关却又总能调动自己情感的戏文。

那个妇人突然过来拉起她的手,几颗泪珠滚到了她的手上,将她狠狠地烫了一下。

她这才抬起眼来,却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父王母后呢?”

那张熟悉的脸上泪水更加汹涌,旁边一直默然的将军此时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似乎猜到了结局。伸手到胸前摸了摸,还在。


月明楼高,独倚危栏,啪嗒一声响在夜色中分外分明。她轻轻的打开了一直戴在胸前的项链,那个精致的银制小孔雀,里面装着他们锦南皇室的尊严。

那是一颗毒药,根据锦南皇室的特殊体质专门研制的,为保全皇室的尊严与体面,在不得已的情况,可以服下此药,入口即化。死时会神态安详,嘴挂微笑。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一种勇敢呢,还是一种更深的逃避。每个皇室儿女的成人礼上,都会由他们的母亲亲自将这条承载着无数复杂情感的项链戴在脖子上,一生不得摘下,死后随身葬入陵寝。

她带着深深的留恋与不舍,不住地抚摸着那只精致的小孔雀。孔雀,是他们的皇家图腾。象征着高雅和骄傲。

远处似乎有飘飘忽忽的笛声,如泣如诉,愁断离人肠。

她慢慢地任由身子软软的伏在栏杆上。月光凉凉的照着她单薄的身子。她品尝着嘴里如初雪般味道的毒药,慢慢地攒出一个微笑来。没想到毒药的味道原来是甜甜的呢。


阳光不住地挠着眼皮的痒痒。

床上的少女缓缓地睁开撑开眼皮。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夫人,夫人,快来,小姐醒来了!”一个眼神柔柔的婢女满脸惊喜地看着她。

一阵珠帘相撞的细碎声响后,一张不施粉黛的白净妇人脸出现在少女的面前。

少女一脸的茫然,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妇人。

那妇人满脸的憔悴,一把抱住眼前这个跟自己七分相似的少女,泣不成声。

那少女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不过看到眼前这个人伏在自己身上哭得那么伤心,不禁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那妇人顿了一下,哭得更加大声了。

少女虽不认识眼前的妇人,却莫名地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好像心里有一道裂缝慢慢地被阳光填满了。



“夫君,阿落毕竟不是我们锦南皇室的人,虽然我满心希望她永远也不会用上这药,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世上风云瞬息变幻,我想还是有备无患才好。只是不知这药对她有没有用呢?若是没用,不知可有什么不好的别的作用呢?”灯下,一个宫装丽人眉头微蹙。

“放心吧,阿落的药我已备好了。明日成人礼上,你就像别人那样给她戴上就好了。”一个俊雅的男子对着眼前的丽人轻轻笑着说道,眼中是无限缱绻与柔情。

“这是特制的药吗?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作用吧?”那美丽的妇人还是不放心。

“我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不好的作用,不过它却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呢。”

“哦?美丽的名字?它叫什么?”

“它叫,忘忧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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