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嘉靖年间,不记得何府何县,单说有一人,姓吴名三,三岁葬父,七岁丧母。终日靠他人救济,坑蒙拐骗为生。吴三年十二,流落至南京,因其为人机敏,得隆盛泰钱庄老板顾昂赏识认为义子,资助钱财供其上学。然本性难移,仰仗顾昂财势,终日里欺男霸女,横行无道。若惹下祸端,顾昂只会拿钱财去疏通打点,对于吴三,不会去说,也不会去管束他。久而久之,吴三见顾昂这般姿态,也就愈发放肆。
嘉靖四十年,吴三年二十四,某夜,月黑风高,二更时分,顾府书房窗中还透出灯光,两个人影闪动。原来是顾昂在与管家顾成交谈。顾昂时年五十有二,一张圆脸,平时常挂着笑容,此刻却满脸凝重,眉头拧成了疙瘩,压低声音道,“账本可有消息?”
“有,不过…”管家顾成仿佛有所顾虑,话说一半便停住了。
“不过什么?难道你连我也要瞒吗?哼!”顾昂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满道。
“老爷,六儿说,昨夜他们一路追赶,追到文柳巷时,那个人忽然就消失了。”顾成连忙道。
“消失,哼!中了我一掌,他能跑到哪去?那里窑子多,六儿没查?”顾昂捅了一下水烟道。
“查了,他们每个房间都查了,都没发现那个人的踪迹。”
“不可能,难道飞了不成!都查了?”
“除了……”顾成欲言又止道。
“说!”
“除了少爷的房间。”
“三儿那天晚上又去逛窑子了?”
“是,少爷那天晚上在怡畅园。”
“嗯,六儿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是,六儿问了老鸨,老鸨说那天晚上少爷扶着一个人进了怡畅园,也没有叫姑娘,待了一会少爷就离开了,龟公进去打扫的时候,那个人也不见了。”
“嗯?那个人是谁?你们查了吗?”
“老鸨说那个人把自己的面目全遮住了,进去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咳嗽,不过听语气,像是已经上了年纪。”
“哼!果然是他,老东西,你竟然还没死!”顾昂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道。
“谁?”管家问道。
“盗狂李无极!”顾昂缓缓道。
“李无极,咱们跟他无冤无仇,再说江湖上已经二十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老不死的!吩咐下去,让六儿他们加紧查找,老东西上了年纪,伤好的没那么快。”顾昂加重语气道。
“那少爷这边?”管家小心的请示着。
“你去把他给我带回来,我亲自盘问他。哼!逆子!”
“是。”管家应了一声,匆忙就离开了。书房中顾昂缓缓坐了下来,此刻仿佛老了十几岁,口中喃喃道:“师父”。
起风了,风刮着树叶簌簌作响,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灯火,也无人声。唯有顾府书房中还透着烛光,极显眼的挂在黑夜里。忽然间,脚步声大响,管家顾成带着吴三来了。
“爹,您找我?”吴三说完,不待顾昂回答,几步走到顾昂身边,双手熟练的为顾昂捏起了肩膀。
“账本呢?”顾昂挣脱了吴三的双手,站起身来,重重地问道。
“什么账本?”吴三无辜的道。
“逆子,到现在你还不给我说实话,说,账本呢!”顾昂倏忽间转身,捉住吴三的手腕。
“嘻嘻,爹你急什么啊?没想到你老人家除了钱庄原来还有其他买卖啊?”吴三笑嘻嘻的从顾昂的手中挣脱。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么说来账本确实是在你手中了?”顾昂见吴三这般动作,此刻倒也冷静下来,坐在了椅子上,吃了一口水烟道。
“爹,您老可真是厉害,没想到南京城最大的赌坊,窑子竟然都是你的,可怜我每日里在春楼晃荡,没想到竟然逛得是自家的窑子。可叹呐!”吴三呷了一口茶,笑着道。
“爹这不是看你还未成家,终日里也不上心家中事务,也就没告诉你嘛!”顾昂语重心长的道。
“爹,你看你,我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我也是家中的一份子,你老也年纪大了,钱庄呢?就交给我大哥照看,赌坊和青楼呢?我年轻,就多操劳些,您老就交给我吧!”吴三边说边给顾昂倒了一杯茶。
“三儿,你急什么?爹死了之后这些都是你的。你现在每天逛逛窑子,日子好不快活。干嘛自己找累受呢?”
“爹,我是看在你抚养我十几年的情分上才坐在这里和你说的,你若不依,那我就只好把账本交给锦衣卫了。那些人可不会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到时候咱俩谁都别想要!”
“是吗?”顾昂突然间站起身来,几步跨到吴三身边,一只手突然捏住了吴三的脖子,咬牙道:“你死了,不就没人去告状了吗?说,账本呢?”
“账本……不在……我……身上。”吴三艰难的说道。
“嗯?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顾昂阴森道。
“爹……我……账本……确实……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账本……在哪……”吴三挣扎着。
“在哪?”顾昂阴沉的问道。
“怡畅园。”
“好,去怡畅园。”说完松开手,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吴三待松开后,双手立刻抚摸着脖子,蹲了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着。
“老爷,我和六儿去吧,夜深了,你休息吧!”管家顾成小心翼翼道。
“不,我亲自去。恐怕不止账本在那吧?”顾成加重语气转头问吴三。
吴三只是喘气,没有吭声。
“走吧。”说完,顾昂踏出了书房,顾成押着吴三紧随其后。
文柳巷,畅春园,此刻灯火通明,各个房间里不时传来姑娘的浪叫声和那些寻花问柳人的欢笑声。龟公们端着瓜果小碟穿插于各个房间,好不热闹!
“老爷!”老鸨看见顾昂一行后,赶忙跑来见礼。
“你去忙吧,有事叫你。”顾成挥着手道。
“哪个房间?”顾昂转过头来问吴三。
“锁明阁。”
吴三说完后,三人径直向锁明阁走去。
“账本呢?”顾昂此刻站在房中,打量着房中的格局向吴三问道。
“床下有个暗格,在那里面……”不等吴三说完,顾昂一只手重又捏上了吴三的脖子。咬牙切齿道:“逆子,我养了你十几年,今天你反倒过来要挟我!我养你何用?”手上力气狠狠地又重了几分。
“爹……饶命……”吴三拼命的拍打着顾昂的胳膊,奈何顾昂的胳膊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渐渐地,吴三脸色由红变紫,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顾成,你去把账本拿来,小心些”顾昂嫌弃地扔掉吴三,擦了擦手道。
“是。老爷你站后面些。”顾成应到。
顾昂从脚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缓缓的移动到窗前,慢慢的放低身子,忽然间银光一闪,长剑就刺入了顾成的心口。
“老爷,快走!”顾成生死之间回头向顾昂大声喊道。
“哼,走。他没把我杀了,舍得走吗?”床下人嚷了一句,说完把剑从顾成的身体里抽了出来,从床下爬了出来。
“果真是你。”顾昂不慌不忙的坐到桌前,提起桌上的茶壶,翻出两个杯子,给杯子里注满了茶水。
“小昂,二十年没见,还记得为师不?”床下人—满头白发杂乱的在脑袋上披散着、面容有些发白,也不待顾昂邀请,大大咧咧的就坐在了顾昂对面,咕嘟就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顾昂语调轻松的道:“哟,师傅,你可真会说笑,徒儿哪能忘了你呢?您老想见我直接去找我不就完了,还拿我的账本,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嘛!”说完又给床下人的杯子里倒满了茶水。
“你当年不告而别不就是揣着我的账本离开的,害的我和你师娘被陆柄那王八蛋追杀了二十年,师傅这不是礼尚往来嘛!”床下人说完,双眼锐利的注视着顾昂。
“那你老现在怎么敢出来找我呢?咦,我师娘呢?”顾昂呷了口茶水缓缓地道。
“你师娘死了,她临死地时候极为牵挂你,让我来看看。”床下人低头答道。
“师娘死了?”顾昂惊讶的问道。
“嗯。”
听到床下人的回答,顾昂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顾昂抬头,咬牙问道:“师娘死了,老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呢?”
“你师娘说,我已经罪大恶极了,你也错了大半辈子,让我带着你一起去见她。”床下人郑重地说道。
“李无极,你要报仇你尽管放马过来,别打着师娘的名头。”
“我不恨你,你二十年前拿了我的账本交给了陆柄,害的我和你师娘被陆柄手底下的狗腿子追杀了二十年,起初我恨不得活剐了你,我养了你三十二年,你个狗东西这么对我。后来你师娘说,这都是报应。”
“李无极,你自作自受!”顾昂啪的扔掉了手中的杯子,咬牙切齿道,“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就让我去奸淫穷人家的女孩,然后花几两银子买来做妾,到手之后你就把她们扔到你开的妓院里,让她们给你接客。你丧尽天良!”
“我是十恶不赦,可你呢?你拿着陆柄给你的好处,本可以做个富家翁,结果呢?咳,你开赌坊,让那些输的倾家荡产的人拐卖女孩给你,然后你把那些女孩扔进窑子当窑姐,咱们师徒一对畜生!”
“哼!”顾昂只是喝茶,也不答话。
怡畅园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丝毫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锁明阁内外仿佛不在一处似的,一个寂静,一个喧闹。“账本还我,你走吧,我不杀你。”顾昂开口道,打破了即将凝结的空气。
“我们一起去见你师娘。”床下人细细的品着茶,仿佛这是最后一杯一般。
“李无极,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能杀我?”顾昂气呼呼的道。
“茶中有毒。”李无极平静的回答道。
“我不会再做你徒弟,哪怕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