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的面前坐下,他没有看我。他的双手绞在一起,认真地玩弄着桌面下自己皱皱巴巴的衣角,他的嘴唇颤了颤,但是没有张开,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屋子里光线暗淡,泡面杯旧衣物随意散落在地上,整个屋子脏乱不堪,唯一称得上美好的只是从紧闭的窗缝中溜进来的一束阳光,落到我和他之间的桌面上。
“如果你真有委托,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的头发像茅草一样杂乱地揪成一团,紫色的卫衣脏兮兮地贴在身上,他看上去那么颓废,让我联想到被风刮落摔得稀巴烂的鸟巢,或者被车碾过的幼猫的尸体。我忍受不了他的邋遢,于是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凑近他开口催促, “你是委托人一松吧。”
“……嗯。”对方应答到,终于抬起头。他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还是个年轻的小鬼头,可声音过分嘶哑,像是破损了的手风琴发出的绝望悲鸣。我平常见到的委托人不是被仇恨吞噬面目狰狞,就是犹豫不决畏畏缩缩,可他语气如此平淡,反倒像是一具残缺的人偶。
“所以,你想杀的人是?”我把话题继续下去。
一松看了看我,薰衣草般的深紫色的眼瞳中没有任何高光,让我有点惋惜这漂亮的瞳色了。然后他又微微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一个字,被我捕捉到了,可我宁愿把它当成一个恶心的玩笑。
他说:“我。”
我呆住了。
那一瞬间,我没有做出什么机智的反应,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经验足够多,我应该面无表情地接受任务,如果当时我三观没那么正,我应该露出玩味的笑容兴奋地拿下委托。可是我又没经验,三观又正,还特别在意身为杀手的小小尊严,所以那时我不可置信地怒视着他,回了他一句,可以自己做到的事不要麻烦别人,小鬼。
我自认为自己还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这年头干什么都需要职业道德。所以我大方地把这个当成了一个无聊小鬼的恶作剧,起身决定离开。走的时候身后没有一点声响,我猜要么不是他玩腻了,要么就是不敢再玩下去了。
“我做不到。”结果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响起了他的话语,声音微微颤抖,带着点无措仓惶,像是一个恐惧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我做不到,只有你能帮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做不到,语气一点不像开玩笑。
于是我犹豫了几秒,转身回去。我叹了口气,在心里感叹这家伙果然是个小鬼。完全没发觉自己的行为也是那么的不成熟。
“请更详细的告诉我,你的委托。”我退了一步。
现在我们面对面坐着,又回到刚开头的状态了。我翘着二郎腿,焦躁地盯着对桌。一松有点驼背,看上去气势比正常人弱几分,而现在他整张脸几乎都快贴桌子上了,不知道在逃避些什么。
终于,他直了直背,扬起头瞅了我一眼,犹豫着开口,“我只是想自杀。”他像只不敢凑近人类的猫,每靠近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却无法忽视人类手中的食物。
“那种无聊的事情你可以自己做,不必麻烦我。”我不为所动,直勾勾地盯着他闪避的视线,想要挖出更多的讯息,“如果贪生怕死,那就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绝望——你难道自己没试过吗?”
“现在每天平均有70人像你渴望的那样自杀死去,你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融入他们,而不是到这里来给我添麻烦,我对无挣扎意念的猎物没有丝毫兴趣。”我说着嗤笑出声,同时密切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对方没有回答,唯一的反应只是肩膀微微颤动。也许我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话是不是过于恶毒了,但如果这些话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那也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在我的期待中,他迟缓地开口了,只不过像挤快用完的牙膏那样艰难,“和死亡有着亲密联系的杀手先生竟然不知道吗?那些自杀了的人们到底有没有死,如果没死他们都去了哪里。”他提了提两侧嘴角,扯出一个惨兮兮的苦涩笑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又甩出了两个新疑问来应付我。这真是没有丝毫礼貌,虽然我可能没资格这样评价罢了。于是我只得接下他的话:“所以你知道?”
即使乱糟糟的刘海挡住了脸,我也看出他的笑容变得更难过了,酸涩得像哭了一样。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前低头躲避我的视线是不是就为了遮掩泪水,于是我略低下头去观察他的神情,恰巧撞到一松再次抬起头来——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我,布满血丝,痛苦漫溢出眼眶却湿润不了眼球,他眨了眨干巴巴的眼睛,没有多少效果。
“我两年前从这栋楼顶上跳下去了。”他开口了,一开始语调平缓沉重,没什么情绪起伏,“可是意料中的疼痛没有覆盖上来,我坠落在一张柔软的网上,失去了意识。然后我大概是被带走了,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醒来,和四五十个人一起。大家都是自杀的人,身上都绑着绳子。”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口呼出,像是想排开一切负面情绪。
“大家都陷入惊慌的时候,一个身着红色衣裙的女人出现了,她宣告了我们法律上的死亡,并且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将被再次利用……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第一次再利用,他们逼迫着我们喝下了新研制的药品,一半人捂着胸口面目狰狞着死去,另一半人遗憾地幸存下来,我则是另一半人中的一个,幸存下来的人都被吓傻了——因为那些中毒了的人看上去实在太痛苦了!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们的哀嚎声,他们面色苍白地痉挛着,由极度痛苦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有个女孩还将我一并攥倒在地。那一次结束后,每日每夜我都仿佛听得到他们的凄厉的惨叫声。”一松颤抖的双手微微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我也似乎听到了谁的哭喊声在脑中回荡,有些被我刻意忘却了的记忆就此复苏。
“第二次再利用,我们被推推搡搡地押到了歹徒的犯罪现场,一辆巴士上,作为弃子来交换人质。那场面太混乱了,一上了车就有无数子弹从身边掠过,我们被绑着只能在恐慌中挪动身体躲避——但怎么躲避得开?我身旁的一个大叔瞬间被爆了头,尸体倒在我身上,我被他压倒了,看着他睁着眼睛瞪着我。他的脑浆溅到我脸上,有些滑到我的嘴里,满嘴腥气,让人作呕,可我没精力也没法动弹一丝一毫……直到整场扫射结束。”他的脸埋入手掌,似乎又看见了那不堪入目的景象,“从此我就很难入睡,我忘不了别人的脸,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吃人一样,忍不住想吐。”
“第二次之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了。我和其中一个年龄差不多的人熟悉了起来,他说他叫空松。因为演艺事业屡遭挫折,最终抛弃了妻女选择自杀。但是现在,他却渴望着能再次见到亲人……他真的很傻,是个傻透了的理想主义者。还像小丑一样用夸张的演技给我打气,和我做了约定说一定要一起活着出去。我本不想答应的,可是一面对他那海蓝色的眼睛,我就软了心。其实我那时候已经不想死了,但也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我就是个垃圾——可是他却无条件的相信我,跟我商议着第三次要趁乱逃走。他简直蠢透了,情感泛滥地让人想笑。”一松大喘了口气,夸张地咧了咧嘴角,却根本没有一丝笑意。
“第三次是在放满毒气的密室中拆炸弹,我们只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空气套就被推了进去。期间有人因为划破气套吸入了毒气——他的整张脸瞬间变成了紫色,像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七窍流血。我当时真的很怕,我不敢动弹一下……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到炸弹爆炸,那也是死。空松比我决绝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勇气在满地尖锐的器械中移动行走……他打开了炸药包,但是却被上面的锋利一角刮破了衣服。”一松断断续续地倾吐着噩梦,语调中洋溢着悲伤和感激。
“接着他果断地把炸弹抛给了我,整个人摔倒在地,空气套又破了好几个孔,我甚至能看到毒气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他的皮肤,钻入他的毛孔。我想救他,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拿着炸弹愣在原地……后来我听见他用仅剩的最后一口气说,你要代我活着出去。——很狗血吧?简直逊毙了!这又不是什么少年漫画,他到底蠢到什么程度啊?他以为自己是谁啊这家伙……”一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不留痕迹地抹了抹泪,低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然后我就拆了炸弹,掏出来了。比想象中的简单多了。……我出来后想着总归要提那家伙完成遗愿,先找到他的妻女——可是怎么可能找得到啊?我又不知道他的全名,只晓得他是个三流演员罢了!我努力了很久,我想放弃,可是空松的话又像诅咒一样缠着我!……而且我自己的生活也成问题,我在法律上已经死亡了,没有任何证件……结果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我还是活不下去,况且我也不想活,可又怕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脱,就只好……拜托你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哀求着念出来的。
我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合适,只得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依然望向他探寻着他的情感。我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嗓子,僵硬地开口:“那……其实也可以。毕竟我是杀手。”最终我又退步了,我不敢直视他紫色的眼睛。
一松猛地抬起头看向我,深紫色的眼中难得出现了光点,带着几分疯狂和激动,他咧嘴笑了,这回真的笑了。我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额头。一松直直地看着我,不像之前那样闪避,他坦然地让我有些恐惧。
“杀手先生,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他开口了,就在我快要扣动扳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而他却显得那样从容不迫,“就觉得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甚至没来得及反驳他,他就已经死了。
现在距离我杀死他已经过了多久了?不知道。但总觉得还近在咫尺,那天夜晚我难以入眠,干杀手这行也有几年了,按理来说早就习惯了血腥。可一松的面容却还历历在目,他的声音还未消散,这让我无法忘怀。我一遍一遍的回忆他紫色的眼睛,回忆他口中的空松,回忆他口中惨死的人,回忆我曾经杀过的人……我发现我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杀死了他,他却把自己的噩梦延续到我的生活里。
他就是一个诅咒,我再无法逃离了。
……所以,请你杀死我吧。
我认真地盯着对方红色的眼瞳,向他请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