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新建了,两侧的漆还是没有刷成。这个城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罗成心想。
罗成是省城某大学的研究生,最近正在攻读历史学博士。漫天的文海破卷搅得他脑袋生疼。他回到家里,短暂地看一看故乡中的城市。
站立在市中心,两侧的车流飞速驶过,市中心的中点是一个为庆祝休战修建的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和平鸽,罗成抬头看着他仰视了二十五年的信鸽,无奈的低下头去,他伸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又抬起头来的时候,和平鸽的右翅膀上出现了一个满脸茫然的老头。
? 罗成睁大了那双揉的发红的眼睛,老头呆呆地站在那,瞅着满是车流的下空。
再次确认了一遍,那里确实出现了了一个老头,罗成迎着飞速驶过的车流跑过去,在翅膀下截住了看似要往下跳的老人。
“喂,大爷,你要去哪。”罗成按住了老人往下坠去的双脚。
此时,看着这惊险的一幕,隔岸已有人向这边跑来。
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罗成看了看眼前的老人,说是老人也不为过,但说成是中年男人似乎更为恰当。这人的脸上满是皱纹,但细看下去,不似发自岁月,倒像是来自长久的疲惫和突然遭遇的悲伤。
对岸终于有人跑来,看样子是个有着踏实肌肉的胖子,两人合力将老人抬了下来,罗成上前来扶住老人的肩,老人呆滞地看向前方的某个地方,他久久缓过神来,转身看向旁边的罗成,他缓缓地向罗成询问,这里是哪?
这里是市中心,罗成扶住老人,您还记得,您来自哪。
老人似乎在努力的回想,但他想了很久终于果断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麻木状态。
我先陪你在附近坐下吧。罗成拉扯着老人向一旁的石阶上走去。
老人突然立身拽住了罗成,他的眼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期求但又果断地说道,能不能送我到城市的外头去。
外头?哪?
老头指了指空气里的某处,然后用麻木的声音说,外头。
来,大叔,我先扶您坐下。罗成说,可老头僵硬地一动不动,他继续用失却了生机的口气说,外头。这次多了一丝坚定。
您说的外头,是指哪。罗成无奈的说。
老人四处环顾了一下,然后用手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大楼,说,那个地方。
罗成向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潮流时尚中心。他确定老人要去的地方不是那里,他又仔细看了看老人的手指,它似乎指在虚空。
您要去的是那个方向上的某处地方,但不是这个大楼,是吗?罗成弯下腰。
老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我带你去。罗成把手托在老人的背上,另一只手招了一辆车,车在两人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驾驶座上竟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她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罗成,用有些潇洒的语气问,何处?
罗成学着老人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大楼。
去远方。罗成尴尬地解释道。
女孩皱着眉头看着满脸茫然的罗成,试探性地问道,去…那个方向?
对。罗成点了点头。
可那里,是一片海啊。
啊?
而且是断崖下的海,中间是雾,下面什么也看不清。那种地方常年没有人去,你们去那干嘛?
罗成有些尴尬的看向老人,老人此时的眼中又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坚定地说,回家。
得嘞,女孩猛打一下方向盘,大爷,您走好。然后一脚油门,像个斗牛士一样的高喊一句,出发!
汽车缓缓驶向神秘的海岸,女孩在前面哼着歌,老人目光缥缈的看着窗外,罗成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汽车缓缓驶过很多栋建筑,这些建筑透过窗户照在老人的眼睛里,但罗成知道他从未看到。
许久,汽车颠簸了一下。老人的姿势突然变成了低头,罗成也随着他向他的手上看去,他惊奇地发现老人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几克拉的钻石戒指。
老人看到了那枚戒指,一股巨大的幸福突然出现在他的脸上,老人脸上的皱纹徐徐抻开,阳光与女孩哼的曲调一并洒在了原本皱纹深处的阴影上,奇怪的是,还没等罗成的惊奇结束,一股深深哀缅的悲痛又出现在了那里,阳光霎时变成了阴霾,而且比刚才更为剧烈。
罗成有些惊奇地看着老人脸色上的变化。
汽车终于驶入了山洞中。
罗成把脸探向前座,咱们这是到了哪?
接近郊外。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嚼了一颗口香糖。她指了指身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刚才那是隆扶宫,从那起咱们就是郊外了。
隆扶宫?
一个破小区。女孩呸的一下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然后她转过头来笑着问,你是不是听成卢浮宫了?
哈哈两声,罗成笑着摆摆手。
咱们这个破地方,女孩把刚播起的音乐调小,就爱起这些耀武扬威的破名字,什么艾菲尔,大本猪,答应博物馆,有时间把这些坏了修修了坏的破路彻底修一次多好。
老人在这时抬起了头。
还有啊,就刚才那条破道,沿途也起了……
金融城,五粮酒场,罗浮超市,五粮社场,云南白药,罗浮酒店,……,昕动公馆,殊景天成,落叶有分,华作天凉……五粮杂志,…洋洋洒洒说来百余个地名,片刻之后,老人恢复了呆板,空气恢复到沉默。
……你们刚才说的是这个话题?
老人把话说完,麻木地看着远方,城内的罗成和女孩惊讶地把目光向老人投去,车内空气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无人说话,不久,老人又回到了开始时的茫然。
罗成呆呆地看着老人,大爷,您这是……
女孩这时也醒过来,大爷,您以前是个出租车司机吧!
罗成用埋怨的目光看了女孩一眼。
不是嘛,女孩嘴里不知何时又嚼了一块口香糖,那你怎么这些全能记住,你以前是这里的地图观察员?
地图观察员是什么,这女孩真能起名字,罗成无奈地想着,但也把期待的目光转向老人。
我从未来过这个城市。老人摇了摇头。
不可能!女孩率先作出了回答。你怎么可能没来过!难道你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女孩问了一句废话,但此时似乎也无可厚非。
出乎预料的是,这次老人竟然点了点头。
不可能!女孩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有人有这样的记忆力!你刚刚说了一百多个名字吧,不对,八十多,我刚刚汽车驶得那么快,近郊区那会我汽车都到了八十多,你怎么可能看得清?再有,这条道我都走了百八十遍了,也仅仅能觉察出你刚刚说的估计是对的,你怎么可能只走一遍?
罗成用倾佩的目光看向老人,他说,大爷,您今天是要去……
137个。老人坚定地说。
什么?
是137个招牌,刚才在脑中数了一遍。
这下轮到罗成困惑了,他刚刚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早年绘制地图现今糊涂的老人,可如今看来似乎有点像真的,而且,有些奇怪,这个“数”是个什么意思?
您说的这个数,是指刚刚在自己脑中,把沿途见到的招牌数了一遍吗?
老人点了点头,我的大脑是一台无休止摄像机,可以记住看到听到的一切事物。
不可能!女孩终于在此刻加入了进来,她一口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潇洒地大手一挥,绝对不可能!我不信。
老人默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对上课时要去上厕所的小孩子的默许。
不可能!啊喂!女孩嘀嘀了两下车笛助托自己的不解。怎么可能呢。突然她又回过头看向罗成,你说,你相信吗?
罗成把目光看向老人,他现在也满是疑惑,他心中原想的是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个老人年轻时是此地的地图观察员,不,不可能了,罗成突然想到,沿途的景致日复一变,招牌这东西是常改的事物,而老人的糊涂看起来不像近期才发生,如此想来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了,可……
现在只有一种确认的办法!女孩突然大声地嚷道,我说一串数字,你为我复述下来!说对了我就答应你!还没等老人答应,她就铛铛铛开始背了出来。15387882572!19627819927!726682993222!女孩的嘴像一把机关枪,到了最后竟逐渐含糊来,这次她可没嚼口香糖。
说吧!女孩猛踩了下油门。
老人木然地看向前方。
你看!被我揭穿了吧!哈哈哈。我就知道,不会有人……
老人口中突然喷出一串数字,之所以用喷这个字眼,是因为这样的速度,不似从老人口中说出的。也正因如此,显得格外的含混不清。令罗成惊奇的是(他今日已不知是第几次惊奇了),老人口中的频率似乎跟刚才女孩的一般五二,但罗成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凭空加在心里的幻想。
女孩猛踩了下刹车,汽车以略微翘起的程度骤停在那里。身后无车,罗成惊骇地看向身后,正午的阳光打在寥落的道路上,车后部卷起烟尘。
你干嘛!罗成喊道。
他确实是摄像机。女孩哭道。
是摄像机……喂,你那么激动干嘛。还有刚才那串数说得那么快,我听没听清还不知道。
是真的,女孩哭到,这些是我爷爷我奶奶的电话,快十年没有去打,刚刚一连串地说出来了,他以同速度说的时候,我知道那就是我爷爷奶奶的电话……女孩停下来抽泣不止。
对不起,罗成脾气舒缓下来,有些歉疚的说道,我不知道祖父母都已故去了……
女孩突然猛踩了下油门。谁故去了!你才故去了!上周我刚在窗户外边张望过他们,只是因为离家出走所以不敢给他们打电话。
……
好啦!不过这个人,女孩转过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注视着身后的老人,老人呆滞地望向前处,罗成也认真地望向他。
大爷,能讲讲您是怎么获得这能力的吗?罗成轻轻拍了拍他。
老人从昏睡中醒来,缓缓摇了摇头,他静默地说,我生来就具备。还没等罗成提问,他接着又说,我们那里的人,全都具备这些。
汽车在这时又驶入了黑暗的山洞,周遭一片沉寂。女孩把远光灯打开,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罗成,罗成看向老人,老人呆滞地看向某处,罗成用手指了指前方,说道,继续开。
女孩踩紧了油门。
我们那里的人,所有人,老人突然接着说道,他这次主动摆脱了呆滞状态。我们生来就受到一种诅咒,无法忘去看到听到的一切事物。我们已经背负着这种诅咒长达百年。
诅咒?这不是好事吗?女孩嘴里嚼着口香糖说道。
老人木然地摇了摇头,你看到,听到,感知到的一切事物,都将持续一生地伴随着你,永远无法忘去,我们是带着这样的东西存活了百年。
等等,高密度记录着身边的事物不会冲破人体的脑含量吗?罗成心里想着,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老人继续讲着,我们生来就被灌入周遭的一切事物,就像有人拽下一个无底线的漏斗,强行拽住你往嘴里灌。我们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具备了这样的能力,那时候我们要么记忆,要么沉睡,沉睡时就无限次重演着刚才的记忆。
女孩专注地听着,嘴里的口香糖不知什么时候咽了下去,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睁大眼睛猛踩了下油门。
老人和罗成同频率地往前一顿,罗成低下头,整理着当前的思绪,突然他抬起头来,以惊喜的目光说,那样的话,你们不是就能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一切?他想到了自己成山成海的资料,如果需要的话,岂不是一天就可以看下几百本厚重的书籍?
老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刚开始获得这…诅咒的时候,确实有人把它当成某种天赐良机,把自己关在屋里,将那些但凡以书本形式呈现出的诗歌,典籍看了个遍。当时很多人好奇,人们聚集在他的屋外,等着他出来时的样子。可人真的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都吓坏了,此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人,是一座机器。
机器?女孩瞄了眼倒视镜。
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我们也终将成为这般。这个人沉浸在古籍里三天三夜,可他忘记了他获知的只是记忆能力,而不是理解,最终他将成几何数量的文化符号存到了脑子里,这些东西彻底占满了他,他成了一台只含有输入和输出的文海机器。
呀呀呀呀呀呀,女孩小声害怕地念叨着。
那后来……
所以我们这里严格控制着知识的进出,并把这看作了法律性地位的东西,一时一刻的贪婪可能就会毁掉一个人。
罗成低下头来沉思,女孩害怕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
但是至少有一点好吧,罗成抬起头来说,你们终究是获得了不可希求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生活中发生的事,需要珍视的经历,你们一概不忘, 说,我们80%的迷失是因为忘却了自己曾经发生的经历, 或者说,生活中很多的困境是因为只是因为忘却了一些与之相关的细节。
是这样,老人叹了口气,可与之相匹配的,是我们还没有提取能力,我们有着远高于你们的记忆水平,却在提取方面和你们保持一致。当我们见到听到的所有事物,全都以相同的清晰度存放在脑袋里的时候,各自再无区别。我们再也无法有意识地回想起重要的东西。那些我们珍视的事物,那些极其美好的经历,都悄然潜藏于那些错综陈杂之间。过去我们人类是通过情绪的强弱对记忆进行筛选分类的,越是恐惧的东西,越是令我们欣慰的事情,我们记得越深。但当所有记忆都被提高到了相同的基准的时候,这些记忆再无差别。你说错了,我们不是获得了超强的记忆,我们只是失去了遗忘。
可你刚才明明回想起了八十多个地名啊!(137个,罗成心里想。)你还说出了我爷爷奶奶的电话号。
那是短期记忆,它们正常储存在我的海马体之内,且我之前对名称、数字主动记忆地很少,一旦渗透进大脑皮层,相互纠缠在一起,我便一件也回想不起。
那也蛮厉害的,女孩不知所以地吸了口奶茶。
罗成突然抬起头来,您刚才说到一句,有意识的回想;难道您经常进行无意识的回忆?
不是进行,是活在这里。所有的我们。老人说。我们一不留神,那些纠缠的记忆便无止境地涌了进来,牢牢将我们摄住。街道里,到处都是呆滞在路边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正因如此,至今我们那里,都没有汽车出现。
您刚才说的涌入记忆,是以无规则的方式涌入吗?罗成拿起了做学问的架势。
是联想。万物都由联想而来。看到了椅子,几千件有关这把椅子的记忆飞速涌来,就近者为先。想到了椅子的事,便算进入了迷雾里,马上联想起椅子旁的桌子,于是又开始“思索”起关于桌子的事来,这个时候占据我的,已经不是清醒的意识,于是,一连串的,桌布,餐具,茶杯,茶,开水,水龙头……一连串的事情都被我想了起来,等我真的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您刚才说的椅子杯子茶什么的,是象征意义的吧,代指您回想的故事什么的,不是真的想起了什么杯子椅子茶这些。
是的。老人以默然的口气说。
唔。我还以为真的是茶杯子碗什么的。就是嘛,这些有什么好想。
汽车里沉默了几秒,罗成看了看前处,问道,到哪了?
那得看你真的要去哪,要是一直走到头,那还要一会。
罗成把询问的目光看向老人,老人点了点头。
其实我有一点疑惑,罗成说,您以这样高密度记录着身边的一切,又记录了这么久,您和比您年长的人怎么能承受的了?
老人目光里短暂地亮起了光彩。的确是这样,若是以外界的角度去衡量,的确不可能承载。正常人脑的约为3500G左右,而我们从出生起,便被设定在了5000个G(设定在,罗成心里暗想)。但是这样也还不够,所以,为了提高持续性,为了延长我们的痛苦,就像是开源节流一样,我们从出生起便被设定了像素,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面貌是相对模糊于你们的,准确来说,我们眼前的世界就像是100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时的样子。
罗成在心中快速梳理着刚才的话,他注意到一个特殊的词语,“为了”,看来这样的结果是发自目的性的,是发自谁的目的?
老人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他似乎不能停下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则又跟另一个事实连在一起。我们记忆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很消耗脑力的,尤其是以这样高密度、高基准。因而普通的大脑承担不起这样的负荷,因此,同样,同样地开源节流,我们一方面改进大脑,一方面减少我们记忆的时间,几乎每过两个小时,我便要睡下一次。
罗成赶紧看了看表,俺老人所说现在只剩下四十分钟。
这样记忆一会,然后休息一会,就省却了我们很多记录的时间,我们超过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睡觉,这样一来,需要储备的东西自然减少。老人总结性地说道。
脑中突然间闪过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把刚才的疑问全都汇聚到一起,罗成抓住老人的胳膊,十分地激动地说道,你刚才说每日要睡超过十二个小时,可是此外你们还要呆滞上那么长的时间。这样的节奏根本支撑不起你们的生活的。刚才你使用了多个“设定”、强制、目的的字眼,这样的字眼意味着这种事实背后有某种意识体的存在。而且,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有关这样地方的记录,因而你们是在卫星遍空的当下以某种与世隔绝的方式存在的,不过这倒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样自给自足的,你们是怎样生活的
罗成心中有个猜测,他希望得到确认。
与此同时,女孩也眼巴巴的望着老头,平静地嘬了一口奶茶。
我之前说过,老人平静地说,我们是受到了诅咒,我们是受到诅咒的一群人。不过,诅咒我们的,是一群本质上与我们一样的外星者。以当下的认知来看。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时我们只当她是个怪物。
她?她出现在了你的世界里。
有点像星际旅游,从现在的角度来说,当时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这里,以一种奇怪的装束,现在来看依然奇怪。但当她把装束摘下来时,我们感受到的便不是奇怪了,而是惧怕,是仇视,这样一个异类,或者说一个怪物。我们仗着人多,不,当时的人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冲了上去,拿着那个时代我们使用的武器。
您刚才说,她脱下了她的着装?她为什么要把她脱下?
从现在来看,当时的她或许是激动于这样的地球环境,我们两种生物的成分大致相同,对各自的环境都有着相似的适应力。她在束缚下包裹了太久,换到这种环境时就急切地把它卸下了。
那么发达的文明,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防御的事物吗?女孩似乎终于进入到了对话中。
越是发达的生命,基因退化的就越明显,其生命也就格外的脆弱。我们还没怎么做,她就很快地死了。当然,这样的放松没有防备可能也跟她长久地活在温室里有关系。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其实是那里一个顶级独裁者的妻子。
罗成和那个女孩一起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罗成低下头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女孩悄无声息地咽下了一粒珍珠。
所以你们就受到了诅咒?罗成试探性地总结到。
诅咒,是我们的说法。对外星文明来说,不过是将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武器置于我们其中,这种武器并不致命,却携带了一种满腔的恨意,并且发自某处最恶毒的诅咒,这样的诅咒生生世世笼罩在我们头顶。
以您来看,这种武器究竟是什么?
从表象上来看,是一束肉眼难见的光,它就置于我们城市中心,以辐射的态势呈淡蓝色笼罩在我们整个城市之内,越向其靠近光感就越明显。但从实际意义来看,那其实是修改我们基因程序的某种粒子,以光的形式布散在我们周围,从出生起就植入我们体内,并以某种不可逆的态势永久的持续下去。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从魔鬼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光。
对了,老人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所以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我们的诅咒,就可以解答你之前的疑问了。它最大的目的,就是生生世世让我们体味着一种煎熬,在这种煎熬里漫长地活下去。因而,为了延长这种痛苦,它自然会为我们提供所需的一切物质保障,并在将我们与外界环境彻底封锁的条件下,主动地维持着我们与外界科技的同步演进。可以说,它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着我们的“生”,并让我们在世间的最大欲求成了我们唯一在它女儿身上施加的东西,死亡。
谈话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期间老人用力地盯着前方某一个确定的点,力防自己睡去。女孩静静地吸溜在手中的奶茶,她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发出声音。罗成贴合着双手柱在膝盖上,他似乎发现了刚才老人谈话里的什么漏洞。
您刚才说,您所在的地方与外界是彻底封锁的。
是的,老人的目光终于从用力变成了解脱。
可您是怎么跑到外边的。
汽车陡然开始了加速,两侧的风景终于在此时摆脱了文明的象征,视野里只剩下荒野和树一样的事物。
老人惨淡的笑了笑,他低下头怜爱地抚摸着小手指上的戒指,罗成向老人的脸上望去,那里似乎又要重演刚才的幸福与悲伤。
但老人很快止住了遐想,他用一种刻意平和的口气说,这是我女儿的戒指,我复制了一枚带在身旁,每每看到它时,我就能想起当日她结婚时的场景。可是今天。
女孩转过身看向那枚戒指,浸满了世俗的眼睛里短暂地亮起了一道清澈的光,但她很快从刚才的对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踩了一下刹车,惊慌地抬头看向老人,您的女儿今天故去了?
那是我剩下的,存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希望,老人自顾自地说道,那是这世上唯一阻止我去死的念想,如今,这些都随着她一并故去了。老人看向前方的某一个点,这次他任由自己的思绪朝远处飘去,不作丝毫的反抗。
所以,罗成等了好久在恰当时叫醒了他,您是因为选择了自杀而意外逃离那里的,也就是说,自杀是摆脱那里的唯一方式?
老人疲惫地摇了摇头,他淡然地说,是因为我选择了最为可怕的死亡。我选择了一种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死亡方式。奇妙的是,老人自嘲的一笑,正是这样的选择,将我送到了这里。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死亡办法?女孩在脑中回想着古时候锅烙或是竹笋一类的东西。
是向市中心走进,去走到那束光里。
走进那束光?
是的,那就是我们这里最可怕的死亡方式。不,那是我们心中最接近死亡的地方,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将之触碰,包括昨天时候的我。
罗成认真思索着老人的话,他似乎从中找寻到了些许的合理性。
每个人对事物的判断都来源于他们生活的环境,而对于您来说,您自幼就生活在这种蓝光笼罩下的痛苦内,身边的一切不详都与之有关,所以这成了你们骨子里最为惧怕的东西,那个释放诅咒的原点。
老人默认似的点了点头,是这样,但也不完全对。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以灵魂体的方式活着,被虚幻占尽的身体早已与我们无关。大量的活在幻象之内,我们早已分不清现实,因而肉体的苦痛便无足轻重。以灵魂方式存在的结果是,时而残存的自由意志便是我们唯一存在于这个时间的证明。因而除却你刚才说的基因上的恐惧,还有灵魂上的恐慌,而这是真真正正作为我们自己所发自内心的惧怕的,因为它会剥夺掉我们唯一残存剩下的关于“生”的东西。
越靠近那道蓝光,意味着越大幅度的自由意志的缺失是这个道理吗?女孩吸溜着冒着气泡所剩无几的奶茶问。
老人点点头。
可你还是走了进去。
为了彻底消去我的灵魂,为了以消去“本我”的方式消去掉我在这世上唯一存在着的证明。
而这却恰好是救赎你们的方式,让一个自愿毁灭了自己灵魂的人。
多么可怕的深算呐。女孩感叹着说。
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但凑近了观看,却发现那嘴角微微颤抖着。这不是救赎我们的方式,从那道蓝光封锁至基因里,我们便失去了发自这世上的一切救赎。你们以为从前就没有人走入到那束蓝光里吗,那束笼罩在我们全城的淡蓝色,除去剥夺我们遗忘功能的诅咒,还是我们记忆得以存续的唯一保证,以摄像机功能记录身边一切的是负责我们短期记忆的海马体,而两个小时之后,这样庞大的信息量,就要自动上传至大脑皮层,上传至有着更高容量的容器里去,而那道蓝光,就是沟通横亘在二者之间的唯一的桥梁。
而走出了那道蓝光……罗成缓缓想着,就意味着彻底把那道桥梁拆断,从此你们再也没有了储存长期记忆的能力,超过一定时间自动就会抹去,同时……
同时过往的一切记忆,也将不复存在。老人平静地说。
车辆向光明处驶去,远处依稀地看到海岸的轮廓,和若有若无的淡白色的云朵。
那些…美好的记忆,你都将忘掉?女孩小心地问。
所有,所有曾经发生的故事。老人微笑着。
那你最终会变成什么?女孩惊吓地脱口而出。
没有回答。汽车再一次陷入到了深重的沉默。
突然,罗成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手中的表,他猛地拍向女孩的座椅,快!快开车!
还有多久?
不到十分钟了!
女孩猛地踩紧油门,以赛车手的架势向海岸冲去。汽车飞速驶过两旁的幻影,罗成从这里看到了老人交错排列着的记忆。不知驶了多久,时间以无意义的姿态在此处流淌着,这俩汽车的行驶速度似乎已然冲破了时间。
到站了!女孩猛地踩了下刹车,汽车以漂移般的姿态向对岸滑去,惊奇下,罗成打开了车门,发现此时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不过他来不及反应,赶快贴着车门走到车的另一面,将老人从车内缓慢拉出。老人站立在悬崖边平静地注视着远处的波涛。
那么您接下来要怎么做,罗成扶住老人问。
不知道。老人摇了摇头。
您不知道该怎么做?女孩跑了过来,可是您坚定地在当时选了这条路的,现在又没有多少时间……
罗成挥挥手,止住了女孩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把表从手腕处摘下,果断地向悬崖处抛去,他知道现在身边的时间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下方丝毫没有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
您还记得,我开始时问的那个问题,您来自哪 您还记得?
立陶宛,老人叹了口气说,一个在历史书里十分美丽的地方。
不错,罗成微笑道,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所学在现实中有了价值,跟我猜测的一样,在晚清的历史地图上,在我们这个家乡的县志边,曾有块一小处的凸起,但是这块凸起在民国后就不复存在了,如今却成了这片纵横千里的海岸。地质学家解释成地壳的隆起和变动,一些善于钻研的学者则一直断定是之前的地图失误错印了。只是我一直觉察出了某种不对,我们家乡一直有着西方殖民遗迹的保留的,但倘若对岸是高差千米的海,那里还有这些殖民者的去留呢。所以,罗成一口气说完,终于笑着说道,
大叔,问了您这么多,您还不曾向我问过一个问题,您知道我的家乡叫什么吗。
是什么。老人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立陶城。罗成轻吐双言。下一刻,老人的瞳孔陡然增大。立陶城?紧邻我们城市的乡镇?怎么可能?
事实上,您的家乡就是地图上消失的那一座。罗成说道。
女孩沉重地在一旁坐下,她手柱着困倦的脑子,心里想到,原来我的城市到头来只是一个乡镇吗?这个事实让她格外的悲伤。
老人背下手在悬崖边踱着步,罗成始终做扑倒势紧盯着他,突然,老人回过头,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口吻对罗成说道,我知道我为什么到悬崖边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罗成知道留下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是什么。他问。
我要从这悬崖上跳下。
跳下?女孩蹦跳着从石头上站起。老头,你疯啦?我们大老远送你来的,你怎么能去死呢!
罗成平静的看着老人,他扶住老人的双肩,双眼紧盯着同样露出坚定目光的老人,罗成说道,大叔,麻烦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要从悬崖边跳下。
这是我唯一能够回去的办法。
从这里回去?
没错,就像我从蓝光中心处来。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您相信您能从这里回去?
老头沉默的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确定的理由,是一种预感。我知道这样说服不了你们,但是我心里有一种炽热的感觉告诉我就是对的,以灵魂体存在的这个我。今天我突然把手指向这边,我一路走到海岸去,我从自己的市中心到了你们的市中心,而我现在又站在两座城市的边缘,我确定这些事情隐含着什么逻辑,但是我现在说不清它们,他看了看脚下的云,或许那不是云,是制衡在两个世界间的屏障。
罗成深埋下头去,他不知道要不要支持这样背离了逻辑的做法。
等一下,女孩这时抬起头来说,他不是已经快要死了吗,这样再试一下又如何呢?
罗成轻轻地拉住老人,他满含愧疚地说,大叔,请原谅这次我不能陪您,我只有让您一个人独自去了。
老人突然瞪大了双眼,他一把睁开年轻人的双手,以狰狞的语势喊道,小伙子!你要去那个地方干什么!那里到处是人间的魔鬼!
那您呢?您为什么回去?此时的蓝光已不能复接起您的海马体和大脑间中断的桥梁了!
老人平静地闭上了双眼,当他睁开它们的时候,他以充满希望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告诉那里的人,有一个地方,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我要他们都向蓝光的中心走去。
手表在灰暗的某处敲响了最后的倒计时,老人纵身朝悬崖下跳去,
嘀嗒,嘀嗒
罗成听到了悬崖深处传来的钟表声。
刚才落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