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定坤,字履霜,贵州遵义人,贵州师范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诗赋。诗人兼辞赋家,南雅诗社社长。
古诗的四种读法
我曾撰文《爆红幽默戴教授真的讲出了古诗之美吗》来讨论戴教授说诗,在网上引来一些争议。现今媒体发达,炒红了不少登台说诗的教授,这对传播中国诗词是大好事;但五四以来文脉斩断,现代学术评价体制又一以研究的数据为鹄的,内外交逼,致使很多古典文学教授大都把诗当成了一门冷冰冰的学问,其间也不乏从美学的角度去阐释诗境,而下之者则以自己的体察来煲心灵鸡汤。乱花渐欲迷人眼,致使我们常常忘了真正的中国诗歌之美该如何去体察。
从百花争鸣的角度来看,各种说诗法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此是好事,只是每位读者欣赏层次和角度不一,这就需要对读诗方法进行必要的讨论,以判断哪些是自己需要的营养。排除读点文字、讲点故事、撞击一下心灵之类的浅表娱乐式读法,我以为严肃的读诗方法大致不出四种:文献的读法,文化的读法,创作的读法,接受的读法。若稍加抉发,则不难发现哪一款是最适合我们的。
先说文献的读法。顾名思义,这是指从文献着手,发现诗歌哪句话原来可能作什么,正确的版本可能是什么,后来被误写作了什么。不要小看,这种读法也充满了知识探索的趣味。崔颢的《黄鹤楼》,第一句“昔人已乘黄鹤去”,在唐代有好几个选本,可全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一词之别,于全诗影响甚大。因为作“黄鹤”,前三句都有“黄鹤”,则一顺而下,气象浑然;作“白云”,就没这么有味道了。所以尽管唐人的记载或许更可信,但后人都写作“黄鹤”。又“芳草萋萋鹦鹉洲”,也作“春草萋萋鹦鹉洲”。不过六朝人也有将“春草萋萋”写作“芳草萋萋”的,两者意思并无甚大碍,所以作“芳草”还是“春草”,于原诗意义影响都不大,后人就不甚计较了。
再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这诗我就差点闹过笑话。早年初入诗门,眼界有限,去玉门关旅游,立在小方城也就是玉门关,四望黄沙莽莽,让人神思无限,可左看右看不见黄河,才猛然想起黄河离那远得很,于是到博物馆到处找人打听附近有没有湖或河,结果单位的旅游车开走了,害得我一路猛追,差点迷失在大漠之中。当晚翻检资料,才知这问题前人早谈过,有学者以为“黄河”系“黄沙”书写之误;即便如此,后人却也愿意当作“黄河”来理解,因为这一“误”,诗的境界就更大了,可谓将错就错。所以文献的读法实在是一门探索知识真相的学问,最终所得出的结论,考实而可信,这种读法往往为学者专家所采用。
文化的读法则是将一首诗或者诗的作者,放到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去考察;或者说,概论特定的文化背景,再据此来解读一首诗,以及诗人的心理情感。有孟子的“知人论世”作为理论的源头,这种方法在我国就一直很受欢迎。戴教授讲唐代诗人的浪漫,李白、杜甫、高适三个大男人“从夏天搞到秋天”,“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最后杜甫说“大哥我不干了”。这是用故事的方式来讲唐人浪漫的感觉,其实即是文化的读法,因为他要通过诗中的诗人行动来阐释唐代浪漫的文化气息。
他接着讲唐代人狂得要命,举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之来进行分析论证。他所说的这一问题,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元白诗笺证稿》里有专门的论证,这与唐代科举取士打破门阀制度有关系;陈寅恪还花了一定篇幅考杨贵妃是否处女入宫,引发钱锺书先生暗中的不满,其实陈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考证唐王朝皇室不重礼法。此外,陈先生还通过考元稹对美女的爱情态度,得出晚唐人的婚姻观念,推导出晚唐社会风气。学界称陈先生的解诗法为“诗史互证”,认为他考虑到了文史不分的传统,实际上此说颇为粗疏。
我们还常常看到很多学者讲某句诗,以此去推论诗人的某种精神、某种品德,这也含有文化的读法,因为他们把诗放到了一种文化场中去考察。大致上,百家讲坛上的专家们讲诗词,都采取的是这种读法。因为这种读法的好处,可以拓展背景,讲故事,还原人物在场感。走红的戴教授讲诗,基本上也采取的是这种讲法。文化的读法应该是目前最流行的方法,因为文化是个筐,啥都可以往里装;又因为这种读法是辐射型的,只要能自圆其说,便可以成就纵横捭阖、知识渊懿的形象,圈粉无数。
最玄妙的是创作的读法。这是站在创作的角度,去弄懂一首诗究竟写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写,这诗究竟写得怎么样,美在哪里。而这些追问,还必须要落实到字、句、篇上去。比如李白诗,后人常说他天才挥洒,不见法度,赵翼《瓯北诗话》便说“(李白)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所以今人读他诗,往往讲讲李白的潇洒气质、豪放风格之类,更甚者便说李白诗是冲口而出,是大白话,人人懂得。其实不然。
把李白诗看成毫无法度,那真是太不懂诗了,站在创作的角度,仔细揣摩,他诗中的取象、用字、手法等,较然可见。如他遇赦欲返归中原时作的《朝发白帝城》,我们就要追问,为什么是“朝辞”而非“晚辞”,是“彩云”而非“黑云”,真有吗?“千里江陵一日还”,真有那么快吗?两岸真的有“猿声”吗?这般一路问下来,便发觉所谓的冲口而出,肯定靠不住。假使读者到三峡去坐一坐船,我相信你不一定听得到两岸的猿声,因为江上最抢耳的声音一定是混杂的风浪之声。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所谓“朝辞”“彩云”“猿声”全是取象,未必属实;其目的是要表达一种快乐心情,所以用“猿声”还含了以“哀景写乐景”的反衬手法。
如果更进一层,会发现,诗中关键是一种语辞脱化,它来自《水经注》“三峡”,即所谓“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棠。”这样就搞明白了,李白是过三峡,自然地想起了前代著作描写此景的句子,便顺手脱化来写自己的心情,其中融涵了一个写作的过程,包含取象、下字、手法、结体等。由是进而明白,此景合此情,李白恰在有天下至情至悲之猿声的三峡遇合了大赦返归的至乐心情,两相凑泊,于是以此反衬,浑然无迹,洵为作手。明乎此,李白的其它诗,我们也得换一种读法,这样《送孟浩然之广陵》《山中与幽人对酌》这些名篇,便都不再是冲口而出的口语诗那么简单了。我曾归纳李白这种写法,叫“妙造无痕”,我以为一定要读出他的“妙造”,才能知诗之真美。
李白诗相对好读,但到了杜甫,就难了。因为杜重诗法,他说“为人性僻耽佳句”“晚节渐于声律细”“佳句法如何”,都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写诗有深入的思考,诗法精细,套路多多。我少年时读《春望》觉得不过如此,后来再读,发现不得了,后来学写诗了,觉得有常语,等最后对五律有进一步的体察,才发现内在结构的精细,一句连一句,一环扣一环,各句有叙写内容和造句方式的变化,真是意味无穷,张力无限。所以我常说,杜诗太牛了,诗艺是迷人的,读者水平有多深,就能读到他有多牛。
可见,创作的读法很难,因为不仅要自己会写,还要努力写得好。这种读法在研究上却不易被人接受,不讨好,因为研究讲求证据、求实证的传统,专家会以为,这种读法是一孔之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古人因为能写,他们读诗说玩味揣摩,不过就是这种读法而已。可知这种读法最大的好处,是和古人内心世界靠近,和他们对话,并且还能破除“知人论世”说的虚妄之处,让我们知道由某句诗推出诗人具有某种品德的说法并不一定可靠。
接受的读法是误解最多的一种,其中的水也最深最浑。这是指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体验,去解读古诗的意境,或者加以运用。此法在西方接受美学传入中国以后,更为风行,因为古来读诗便有着“诗无达诂”的传统。其实此为误解,害人颇为不浅。“诗无达诂”最早是由汉代董仲舒论《诗》提出来的,是说解《诗》可以多样化阐释。董仲舒是要立儒家的,所以解《诗》带有阐释学的目的,即为构建自己的思想学说而服务。而且,先秦时期也有用《诗》“断章取义”说,就是说,在外交场合引用《诗》的句子,“断章取义”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很明显这都是指对《诗》的运用,而不是解读。就是说,“诗无达诂”的原义是指向于用“诗”法,而不是读“诗”法。其实后代人能写诗,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这四个字并不在严肃的阅读和写作场合流行。
今人引进接受美学,主要针对小说的阅读,意谓经典作品的意涵丰富,各时代永不过时。比如《红楼梦》《西游记》,很多意思,其实是后代读者读出来的,原来也许并没有。其初衷也不错。说到底,这还是一种研究方法,运用到诗上,不一定很合适。诗学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的。可惜的是,两种方法都被世俗化、庸俗化。今天没多少人能写诗、愿意真正的写诗了,常识大大失落。常人一读诗,有不同理解,便说“诗无达诂”,简直是胡搅蛮缠。殊不知这样“达诂”,离诗的本义越来越远。因为读诗是体读,是获得;用诗是使用,是六经注我,两者是决然不同的。
大致说来,四种读法并不都单一地被加以使用。学者做研究,用得最多的是文献读诗法和文化读诗法。可惜好多忽悠型的网红,其实未必真懂诗,靠的也正是第二种读法,讲了大半天故事,扯了一堆笑谈,谈了作者如何如何,朝代如何如何,关于诗本身,倒没真正有一句说到痛痒处,还认为读出了“诗美”,靠这样来传播传统优秀文化,其实颇有买椟还珠之嫌。各种读法都有用处,古人讲取法乎上,要恢复对诗的基本审美判断力,提升自己的境界和高雅情怀,真正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我以为非第三种不可,当然为了追求趣味性,可以适度结合第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