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与诗人,黄袍与青衫,原是各统一方王土的。但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先天地跟帝王脱不了干系,又后天地养成了诗人的特质,在其或长或短的一生中,这两者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又压倒东风,浮沉交错,纠缠不已,遂成就他们独特的人生轨迹。
其中有两个是我喜欢的。
一个是曹植。曹植是曹操的第三个儿子,与后来成了魏文帝的曹丕是一个妈生的。他自幼文思敏捷,很得他那个也颇有几分文人气质的枭雄老爸的喜爱。老曹也一度欲立他为“太子”。
曹植自己呢,也曾怀抱“丈夫志四海”的建功立业之雄心壮志。这在他前期的诗作中多有表现,像《鰕篇》中“仇高念皇家,远怀柔九州。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杂诗》中“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等,无不慷慨激昂,志在高远。
但彼时正值乱世,像曹植这样怀着诗人狂放天真之心去图天下之业,无疑已经注定是个无言的结局。何况曹植又是狂放中的狂放者,率真中的率真人,一点也不知收光敛芒,笼络人心。最让人不知怎么说他好的是,他竟然在老爸派来的政客面前施施然裸浴,洋洋自得地吟咏自己的近作。试问哪个政客是憨包,会指望着通过辅佐这样的主子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罢野心也罢呢?更何况曹植还有一个心计颇深,心肠颇狠的哥哥曹丕曹子恒从中使坏。
到后来老头子曹操终于也恼恨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不怎么待见他了。
这一切使得曹植一步步离政坛,离帝位越来越远,终于远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步。后来尽管汉献帝无奈地把江山一献再献,老曹呢,虽然是个枭雄但还是抹不开,碍于曾是主仆情面虚伪地始终没有笑纳,让一旁伺机已久,耐心磨尽的曹丕二话不说地收下了。
曹植的结局,翻开书那儿那儿都说是郁郁而终。这结局很合情合理。我要是他我能死得很高兴才怪呢。
在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政治斗争中,曹植无疑被PK下去了。但在诗坛为文,他却冉冉浮了出来。后人论及诗史中辉煌独特的建安时代,谁也不能不论及曹植。他作诗为文辞藻趋于华美却并不堆砌,时有警句但并不艰涩,对仗工整却并不矫饰,运用的艺术手法极富独创性,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极少出其左右或是仿似的人。
千百年来,不论解字不解字,不知多少妇孺出口可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而举凡文人骚客,吟及“视死忽如归”的《白马篇》,“明月照高楼”的《七哀诗》,“神光离合”的《洛神赋》,又有谁不惊其才叹其遇的呢?
但要真说起来,曹植没能登大宝,当皇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他那个诗人心性,倘若做了皇帝,也未必是个英明的主儿。
而另一位,南唐后主李煜,也是我喜欢的,却正好可以做个反面。
据载,李煜此人“工书画,通音律,尤长于词”。他的“问君能又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无不是词苑中的奇葩(此处为褒义哈哈哈),为后人传诵引用不已。
一代词学大师王国维在其词学专著《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的词作极为推崇,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并认为李煜的词达到了“神秀”的境界,盖过了吃专业饭的词人温庭筠的“句秀”和韦庄的“骨秀”。
作为一个码字的词人,李煜无疑交上了一份高分卷。如果他的身份仅限于此,那李同学就完全可以跟其他同学一样悠哉游哉地去游山玩水,一路搞点风流韵事,结识几个红颜知己,就算在生命中种下十八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料想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然而他偏偏生在帝王家,并且坐到了那张烙屁股的龙椅上,这就有点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
王大师在《词话》中极赞李煜“真性情”的“赤子之心”,可惜这样的“赤子之心”于词人虽是难得的长处,于人君却是个极大的短处。翻遍我们历朝历代的帝王花名册,里面可有几位是有着“真性情”和“赤子之心”的呢?
于是乎,李煜终于败家败国,沦为人家的阶下囚,成为著名的亡国君,也就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了。
我觉得吧,反正历史上的人和事不是让人沸腾,就是让人扼腕。虽则在千百年后的中国,早已有了做得领袖也做得诗人的典范,比如天安门城楼上那个高大的湖南书生。但在斯时斯地斯情斯景,曹植李煜们却只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划出那么一道奇异的轨迹,让后人每每仰看都止不住又是沉醉又是茫然,不知他们败于政,兴于文的一生,倒底是幸多还是憾恨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