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玉进了同一家水泥厂,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是两条平行线,没有交点。
玉是待业青年入厂,没有关系,因此分在没人愿意去的纸袋车间,车间里许多都是临时工。那些旧的打着补丁的水泥袋包装纸,一掀就是满目的苍茫,中间夹着的水泥块凌厉地舔着玉手上脆弱的肌肤,暗无天日的尘埃里沁着的全是玉的血泪。但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不好好读书……
玉进厂前有个男友龙,龙托了她后屋的刘婶找上门来牵线。玉觉得自己太普通,有人对自己示好,在心底来说也是一件美事,所以默认了龙。
有心里咨询师说,小时候太乖的孩子,长大后心理问题就多,因为他(她)以满足他人意愿,获得他人首肯为生活主导,失去表达自我的声音,忽略自己的真实需求,内心压抑十分痛苦。长大后多数成为不懂拒绝别人,疲惫不堪的“烂好人”。玉也许就属于这一种!
龙请玉看了一场戏,玉也在他的宿舍听着录音机里舒缓的歌等过他下课,看过他屋子里的小说《飘》,也见过他种的在木架上长得缠绵妖娆的木苋菜,此外无它。虽然有时玉总觉得龙是那放风筝的人,而她就是那飘在空中的风筝,他们之间唯一的勾联就是那若即若离的线,但玉还是相信龙心里装着她。
刚进厂的那段时间,玉的世界里只有黑白灰。每天清晨白白净净地去,然后在暮蔼落尽最后一丝颜色时黑不溜鳅地回。那灰隔着口罩侵入鼻孔,直达入肺,黯淡了玉整个的身心和人生。玉本来就挺自持,不愿在人前倾诉心伤,包括她的至爱亲朋。那段时间,她用孤独小心地把自己包裹,活成了一座暗雕!玉情难自抑时,也稍稍会在龙面前渲泄,而龙,也只是个遥远的看客。
每天上班都需经过原材料车间那块盖着顶,堆放着矿石和锰渣的敞坪,那里聚集着几个小伙。每次经过,小伙们都会放下手中的斗车和铁锹,驻足观望。更甚的是,有时几个人站在一瘦高个的后面猛然一推,然后高声叫嚷:“林,去,泡一个!”而后那瘦高个返身找人过招,后面的小伙立即哄笑着似鸟兽散开。每在这时,玉都希望把自己收拢卷裹成小小尘埃,夹在人群中飘过那个地方。而且玉每次都会清醒地拒绝边缘路线,怕被人瞅见,但玉每次都会无来由地邂逅脸红的自已。
随着时光的流逝,玉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为了在这遥远的乡村一隅择一席生存之地,玉开始应约去好友家串门。那晚在红的宿舍,缩在角落里的玉悠忽间的目光越过屋里众人的头顶,触碰到林那越顶关注的目光时,玉竟然感到了自己的心颤,她立马低下了头,兀自感觉到脸上的火辣上与灼热。
后来,林请玉吃了他买的泥鳅和黄鳝。玉也知道了林每日在敞坪边,那特定时刻所想望的人群里那个红脸的姑娘。再后来,红告诉玉一个小秘密,那黄鳝和泥鳅最初不是买给她吃的。玉追问缘由。红那挑逗的笑里满是意味深长:是华,我牵的线,但被你捷足先登了,看来你们还真是有缘!
林开始搞兼职,下班以后,开货车排队装水泥,晚上替人送货。玉常被邀请坐他的车,随着他流浪。林常说:有人在路上陪他说话,他就不会在疲累中睡着。日子久了,玉也习惯把那当成一种责任。
龙有时也会有信来,但聊的都是些琐事和学校轶闻,玉和龙的距离隔着若干个村镇……
那是个暮色渐起的下午,林把车开上了狭窄的村道。林说那条道比较直,送完后他们可以早点回家。没想到村道上有一“S”形回弯,第二个弯道里还傲然地挺立着一棵树。一边是半人多高的河渠,一边是低低的水田。林小心地绕过第一个弯,车子却熄了火。林发动了几次,还是没能绕过去。林转过头对玉说:“你先下去,帮我瞅一眼,当一下指挥。”玉准备下车,林又紧叮了一句,“你小心点!”玉不以为然,打开车门,顺着车身,落到地上。脚尖触到地面的瞬刻,玉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她的脚已踩到了路的边缘。她慢慢地移过车身,在第一个回弯处站定,看到那车轮与路像极了几何图形里圆与切线的勾勒。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提醒林。林却已经发动了车,一个漂亮的飞车耍酷,车绕过树,在回弯道上飘过,稳稳地停在前面的村道上。玉还在回味那惊魂的一幕,林从车窗里探出头,朝着她喊:“你想一直站在那吗?”玉回过神来,一溜小跑到车旁上了车。“你不是说让我给你当指挥吗?”玉问。“其实我是骗你的,有你在,我放不开手脚。我无所谓,但我不想把你置于危险中而伤到你!”林笑,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玉的眼底。玉别过脸去,习惯性地感到脸上发烫,心底却洇过一层暖色调,在向阳的心坎上慢慢地浸润开来!
车子继续前行,开进了一个小镇。老板就住在街边,水泥坪连着公路。下了车,林和玉就在路边溜达。货快卸完了,林和玉回到车前左右站定,这时有人说少了三包。林和玉对视了一眼,有些错愕。老板和装卸工立即冲到了车前右侧,林朝玉眨了一下眼,玉会意,两人立马上了车。林把车往后一退,往左一拐,车绕过右侧的人,像离弦的箭冲上了公路。玉虽早有准备,但还是被那巨大的惯性差点从座位上掀出去。林望了玉一眼,满脸愧疚,一迭声说着对不起。直到确认无人追上来,林才减慢了车速。“我真不想这么干,但我怕,怕你因为我受到他们的伤害。都怪我,出门前也没数一下。”林说。“也没什么,这就是个意外,也许丢在那弯道上了。”玉安慰着林,透过林的眼底,清晰地瞅见林心中的恐惧!玉虽惊魂未定,但还是感到有种异样的情愫,拨弄着心底的那根弦,在那轻轻地弹奏……这是她与龙之间所没有的。
玉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床上,望着灯光下的天花板发呆,有时还会想:她这样算不算出轨。玉开始有意无意地推掉林的邀约,林也因那次的愧疚有些无措。但玉发现自己常会无缘无故地走近林住的那栋楼;或是隐在树荫里窥看那辆车开出厂门。与林之间那些细碎的温暖让她不能自抑,心中全是林的影子,想他有没有遇到不好的路况,想他有没有在疲累中睡着……
那几日,厂里风传着一则消息,有个司机在送货的路上,出车祸死了。唬得玉浑身激凌,飞跑去林那里。林处身在走廊里,像根竹篙。半月不见,林又瘦了。“今晚你同我去吧,会很晚。”林说。玉的心里闪过一丝怜惜,点了下头。
林和玉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那个点已请不到装卸工,老板的目光聚焦在林身上,林稍有些犹豫,毕竟那是十吨,而且他从未干过。林深深地瞅了玉一眼,接过老板手中的围裙,搭在右肩。老板在车上搬,林在车下扛,玉在旁替林捏了把汗。一包一包,终于完了,林朝玉展颜一笑,满头满脸都是水泥灰。林去洗脸时,老板突然对玉说:“你男朋友真行!”玉羞红了脸。回路上玉一直困在老板的话里,心不在焉地回应着林的闲聊。车子在厂前坪那栋两层宿舍楼前,挨着那排树停下。“你帮我看一下肩头,是不是肿了?”林说。玉侧过身,抓过林衬衣的一边衣领往肩侧一撸。林立马闷哼了一下,玉的手惊举在半空,望向林的肩头。高高肿起的肩头破皮处因被衣粘住,本没什么,但被玉一撸,立刻渗出殷红的血来。“疼吗?”玉惊问,诧异于林卸完货后,是怎样把这车从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开回厂区而不露半点伤痛的痕迹。林转过头,突然一把抓住玉的双手,“不疼,我只是想多赚些钱,给你,你想要的幸福!”玉缩回双手,眼光越过林,望向玻璃窗外的树,绿叶间缀满许多细碎的白色小花,“我有男朋友!”“我知道,他把你丢在这山沟里,大半年也不来看,你确定他能带给你幸福?”林问。玉无言,这个问题她已记不清问过自己多少遍。“其实我也有一事没告诉你,我一直不敢说”,林埋下头不敢看玉,“刚开始我追你,是和别人打赌:他们说如果我追到人群中最孤冷,清高的你,就请我吃大餐。”林旋即抬起眼光,直视着玉,“我发誓,除了开头,后面的全是真的。他们都不懂你,你善良,火热,让我不能自已!”玉信了林,因那殷红的血,以及窗外摇曳的花香和心底袅袅的歌音。
那次后玉常做梦,梦见自己站在葱茏的荷池旁,绿色的叶,红色的花,明艳艳的一片。有一片红色的花瓣落在大荷的心尖,在微风里相依相偎。她徜徉在那里,忘了回家的路,而龙在另一端朝她招手。玉没有理睬,龙扭头生气地走了。玉醒来时,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想:我也只是想找个真心待我的人!
龙又有信来,终于提到了实质的问题,说是他俩的关系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他努力了但效果不佳,望玉能理解,能陪他一起面对!玉反锁了门,在灯下涕泪横流。玉反应过来时,林在外敲门已久。玉擦干眼泪,定下心神,把信轻放入书桌,开了门。“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林急切地问。“没什么!”玉不敢瞅林。林猛然攥住玉的双臂,撼动着她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哭过了?”玉默然。林松开玉,取出信,极速阅完,转身,将信举向玉的头侧“这种鬼话你也信?他若一直把你放在心底,这么长的时间他的小日子会照样过得心安理得?自己无能,还叫你陪他面对。你傻呀!今晚无论你怎么拒绝,我都不走了,你可以保留这封信,如果你觉得我没有给到,你想要的幸福,你可以拿着它立刻去找他,我绝无怨言。”玉无力地依在林的胸前想:也许今生和这个人已是离不开的缘……
玉坐在桌前,双手绞在一起,满是踌躇和忐忑:这信到龙的手上,会是怎样的一种伤害?玉被林步步“紧逼”,推离原先自己预想的生活轨道,她想望幸福,却又不忍带给龙伤害,这种煎熬欲罢不能!虽然龙与玉之间一直很平淡,但玉在先拿起“剪刀”伸向那根线的时候,讶异于自己的心也会疼,那刀就像插在自己的胸口。但她和龙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痛之余,玉还是寄出了那封信。
林和他父亲来玉家商讨订婚事宜,母亲悄悄地拖玉到隔壁,望着她有些担心,“有人想见你!”“他在哪?”玉浑身一抖。“他骑摩托车来的,就在队部屋前。”母亲说。“还是您去吧,代我说声对不起!”玉说完眼角沁出泪来,感觉到自己的心揪了一下。龙托玉母亲带给她一封信,最终还是落寞地走了,并很快调离了那所学校。
有月的晚上,玉喜欢靠在窗前,看那如水的月光,清冷中总想起龙的信。玉仿佛看见午夜后空旷的操场上,有个孤单的身影在不停地奔跑,她有时祈祷那树荫里也能有个等龙的人!
多年以后,林笑着谈及龙。玉诧异于:她听到这个名字时,感觉有轻风拂过心湖,而湖面上却没有一丝涟漪。也许时光疗愈了一切过往,平复了那曾经的悸动。玉斜睨着林,脸上泛起狡黠的笑,一丝意念从脑海忽闪而过:当初如果自己选择跟龙坚守,是否也会从心,遇见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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