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以为我就能死了,可惜的是那天钟锦回国。
被抬上120的时候,钟锦,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这么恨我。
或者说,那份我自以为是的恨意之下,是否还另有隐情?
挣钱比我想象中更困难。
未成年的“自由”,是赤裸裸的廉价,同样也是法律保护的灰色真空地带。
我试过很多职业,结局却无一例外:被克扣工钱、无理解雇,或是因为年龄被嫌弃。
我想挣钱,想拼命逃离那个名义上的母亲,然而每次失败过后都是不得不再向那个弥漫着酒精和臭气房子低头。
向时敏静低头,是生存的本能,同样也是深入骨髓的耻辱。
时敏静是个酒鬼。
无酒不欢。
她天天喝的烂醉。
所以,当她领着钟顺进门时,我以为这又是跟之前一样,不知是哪个酒吧认识的或是牌桌上认识的“过客”。
准确的来说,也不能算是酒吧,无非就是聚众喝酒、乌烟瘴气的小破屋。
我讨厌时敏静,她总是大摇大摆地带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回家,他们像夜行的蚊虫,眼神黏腻地落在我身上。
恶心死了——
钟顺比之前那些长得都顺眼,他穿着合体的衣服,看起来跟涂满劣质香水的时敏静格格不入,也怪不得时敏静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对他宝贝的不行。
时敏静难得清醒几分,她翻出来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红酒,瓶身上的廉价的金粉刺目又滑稽。
她叫住了我,尖着嗓子冲我介绍这个沉默又陌生的男人,“时漾,”时敏静带着夸张的兴奋,粗鲁地将我推到男人身前,“叫人啊!这是你钟叔叔,你未来爸爸!”
钟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不似之前那样黏腻贪婪,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算计的审视。
我下意识地皱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和戒备。钟顺看出了我眼中的不耐,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对我说他家也有一个女儿,叫钟锦。
钟锦——
我认识她,高三一班的尖子生,名列前茅。
我实在不能将面前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跟主席台上珠玉完美的钟锦相联系——真是荒谬可笑。
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该同情眼前这个男人,即将被时敏静这个无底洞拖入这趟浑水?
还是这个男人口中的钟锦,一个近乎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即将拥有时敏静这样一个恶俗势利的后妈?
时敏静果然很快就急不可耐地跟钟顺结了婚,而婚礼同样也是时敏静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
婚礼廉价俗艳,像一台拙劣的舞台剧。
过量的香气都掩盖不住劣质酒精的气味,更盖不住宾客们喧哗声以及那略带大量的目光。
我穿着不合身的劣质礼服,像一件被遗忘的残次品,僵硬地杵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而在另一旁角落,我也如愿看见了钟锦——穿着简单的浅色衬衫和长裤。她的神情比主席台上的样子更显冷淡,甚至说是……漠然。
时敏静显然也发现了她。
站在钟锦面前的时敏静像是误入丛林中的蘑菇,浑身上下的俗艳和局促在钟锦无声地审视下无处遁形。
可时敏静那点可悲又可恨的市侩精明,促使她堆起谄媚的笑容搓着手凑了上去。
“你妹妹——时漾!她很乖的,特别听话!阿锦你高三学习忙,压力大!有什么事,尽管招呼你妹妹去做,不要客气!她正好高一,时间多,跑跑腿,打扫卫生,做个饭都可以,都可以的!”
时敏静的声音愈发响亮,我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却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凉。
我像商品一样被时敏静迫不及待地贴上了价签,标明了所谓的“用途”,这大概是我唯一拿的出手的“价值”,能用来讨好这个尊贵的新姐姐。
“时漾!时漾?!”站在时敏静面前的钟锦表情依旧冷淡,看不出喜怒。
时敏静看钟锦毫无反应,似乎更急了,唯恐自己的“心意”没被接收到。
时敏静拔高了声音,尖利地招呼我过去。
时敏静的刻意讨好谄媚让我羞于面对钟锦,而站在柱子后面的我也将钟锦的拒绝听得清清楚楚。
“不用。”
多么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两个字,而时敏静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后面的话瞬间也哽卡死在喉咙里。
奇怪——听到这两个字,我心底涌起的竟不是被拒绝的失落。
大概我血管里真的流着时敏静自私冷酷的血液——坏透了。
我甚至感到一股隐秘而扭曲的快意,像是在报复时敏静这场丢人现眼的谄媚表演。
看着时敏静吃瘪的样子,报复的快感像电流一样窜过脊背。
但仅仅一瞬。
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尖锐、冰冷的刺痛感——比羞耻更甚,“不用”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冰湖。
意料之中的拒绝。
可为什么……还升起了一种更尖锐的感觉?是时敏静谄媚的嘴脸带来的羞耻感更深了?还是因为钟锦清晰地划下了界限,印证了我所有的自惭形秽?
——我不知道,也分不清楚。
一直在旁边与宾客寒暄的钟顺此刻终于脱身,急忙小跑过来打圆场。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疲惫又温顺的笑容,揽住时敏静的肩膀,声音温和地安抚,“阿锦这孩子,脾气从小就冷,外冷心热,话少,你别放在心上,她没恶意的。”
时敏静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冲钟顺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我依旧缩在阴影里,视线无法控制地追随着钟锦的背影,清瘦、挺拔、固执地保持着与这污浊的喜庆隔离。
荒谬……可笑……
我的存在,时敏静的做派,钟顺那近乎懦弱的温顺,眼前这虚伪的一切……它们像一个无法逃出的牢笼,把我死死困在这一亩三分地的泥沼里,挣脱不得。
钟顺比我想象中,或者至少比时敏静负责任的多。
他会在我放学后给我端上来水果,也会用那种温和的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口气问我生活费够不够用,语气中的关切恰到好处。
这些微小的、甚至可能是例行公事的关怀,竟然是我在那位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母亲身上从未奢望感受过的。
讽刺的暖意像细小的针,扎在我冰冷的心口上,带来一种麻痹的舒适。
这短暂的舒适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丝怀疑的愧疚——也许这个继父真的不算太坏?
更甚至,我觉得钟顺真是瞎眼了才会看上时敏静。
而每次听到钟顺关心生活费,我都会更清晰地想起时敏静醉酒后诅咒我“赔钱货”时那张狰狞的脸。
所以我绝不会碰钟顺给我的生活费,每个月我都会像例行公事一样,走到因为宿醉而萎靡不振的时敏静面前,声音平静,“妈,这个月生活费。”
这是她欠我的,她不配做母亲——
时敏静总会嘟嘟囔囔地骂我,无外乎“赔钱货”“催命鬼”一些恶毒词汇,装聋作哑才是我的常态。
时敏静看见我的沉默,久而久之便不再嘟囔,只是在给我钱的时候恶狠狠地盯着我,将那几张皱皱巴巴、沾着可疑污渍的钞票甩在地上,想打发一条乞食的流浪狗。
我知道,我死了她才会高兴,我死了她才没有负担。
而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嘶嘶作响,引诱着我。
时敏静把原本的房子卖了,与钟顺一起购置了婚房。
婚房很小,但是却有三个房间。
时敏静和钟顺住在主卧,我和钟锦各自拥有一间窄小的只能放下一床一桌的次卧。
钟锦的房间总是紧闭着——她很少回来。
高三学习紧、压力大,同样也给了她绝佳的理由远离了这个令人生厌的“新家”。
钟锦如愿考上国内顶尖的大学,甚至大二还申请上了国外的交换生。
老师口中的大学轻松在钟锦身上就是个伪命题,钟锦的大学依旧忙碌。
家里就只剩下了时敏静、钟顺以及我这个“拖油瓶”。
钟顺太擅长经营这种“好继父”的角色了,几乎是滴水不漏。
他会在时敏静一次又一次醉醺醺地摔砸东西时,疲惫却又重复地挡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劝,“敏静,够了,孩子还在呢,先回卧室。”
也会不耐其烦的为时敏静收拾烂摊子,我默默地在旁边递上工具,他却让我回屋休息,剩下的他来干。
我看着他佝偻着背捡起地上的碎片,真的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
而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对所有人都充满尖刺的弦,对着钟顺,似乎被那日复一日的“关怀”磨得钝了,生锈了。
我开始动摇。
我时常考虑,要是钟顺真是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我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也许,他真是这滩烂泥里唯一一个……不算太坏的人?
我还是钟叔叔钟叔叔地喊他,这样的称呼每次都让时敏静恶狠狠地看我。我知道她好不容易钓到一个金龟婿,自然想让我也早点归顺。
钟顺不会刻意地纠正我的称呼,而我也真正意义地把他当做成了我父亲。
然而,这点可悲的动摇,很快被现实碾得粉碎。
先是时敏静——我的亲生母亲。
时敏静终于彻底撕下了那层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勉强的母亲外壳。
酒精彻底烧坏了她的脑子,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愈发暴躁,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将钞票甩在地上让我去捡。
她把我堵在楼梯口,猩红的眼睛像是携带病毒的鸽子,仿佛要把我弄死才肯罢休。
“钱?你也要钱?你怎么不去死?” 她喷着浓重的酒气,嘴角逐渐咧开笑容,声音嘶哑扭曲,“赔钱货!你也配问我要钱?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一分不是老娘的血汗?你那个死鬼爹倒是走得干净!留下你这么个丧门星拖累我!”
时敏静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要不是你,老娘现在就过上好日子了!都怪你!!讨债鬼就应该去死!!!”
她开始翻旧账,用最肮脏下流的词汇诅咒我那早逝的生父,诅咒我。
那些污秽的字眼如同腐烂的水果,劈头盖脸地砸下。
我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我试图在心里筑起城墙,让我无坚不摧,变得不这么难堪。
可那晚,城墙彻底倒塌了。
时敏静又喝得烂醉如泥,另外还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张早已过期作废的催缴水电费通知单。
她把那张纸狠狠摔在我脸上,纸角划过颧骨,带来一丝尖锐的疼。
我摸到颧骨处。
不出所料,又摸到了血。
鲜血刺激着我的瞳孔,我的脑子开始变得模糊。
“看!看看!”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唾沫星子喷溅,“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讨债鬼!你活着一天,老娘就要被你吸一天血!你怎么不去死啊?啊?你死了,我就清净了!我就有钱了!你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时敏静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环绕,“你学个屁!费这么多钱!你就该去死!!你死了才好!!!”
“死了才好……”
“死了才好……”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这就是她对我存在的全部注解。
一个吸血的累赘,一个早该消失的污点。
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痛。
钟顺那张温和的脸在我混乱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时敏静那张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彻底覆盖。
那他呢?钟顺呢?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钟顺前两天还问我需不需要零花钱?
我踉跄地想往卧室走去,却被时敏静狠狠地推到地上。
茶几的桌角划破我的小腿,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地上的血液顺着流到沙发旁,把沙发上的罩布浸湿。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世界旋转着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时敏静那张不断开合、吐出恶毒诅咒的嘴,像一个无声的、催命的漩涡。
“别装了时漾!你血流干了我才开心!你就该去死!”
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一步步挪向通往天台的楼梯,楼梯上残留着我的血迹。
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而喑哑的呻吟,初夏的风带着白昼残留的燥热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却如同冰刀。
好高。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一种奇异的、邀请般的低语。
我站在了边缘处。
粗糙的水泥台面透过鞋底传来冰冷的质感,时敏静那句“死了才好”在脑子里疯狂地循环、放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底被抽空的疲惫,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寂静,原来死亡并非想象中那么可怕,它更像是一种……解脱。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视野开始旋转、模糊……
就在重心彻底归为零时,一道刺破死寂的嘶吼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模糊的大脑。
“时漾——!!”
那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惊骇和……尖锐?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我想本能地回头想看清那道模糊的身影,可是太迟了,我被重重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