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外,有玉笛横吹。笛声悠扬婉转,轻轻掠过每一个角落,轻灵、轻快、轻伤。
玉笛有伤,似在伤这三月的春风,又似在伤多情的人们。玉笛有乐,乐生命的蓬勃,乐世间的美好。一杆玉笛,便可书写整个人间。
雨乐听到这笛声,便瞬间沉溺进去。她微微仰起头,轻闭眼,轻嗅春风又听笛,两颗泪珠儿很快便滚了出来。
笛声一直未断,似乎是从心间奏出来的玄妙知音,雨乐一直未醒,似要永久地沉醉在笛声中。
镰灵将眼珠缩成两颗针尖一般的绿点,有些担心地看着雨乐。
吹笛的人尽管吹笛,似不在乎这世间有多少人可听,又似极度自信,认为自己的笛声,世间无人不听。他也轻轻闭着眼,就这样站在茅屋外,凄凉而又美好地吹着。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故事,委婉而凄美的故事。江湖中有无数这样的故事,所以便有无数这样的音符。
吹笛的人,白衣白袜,脚穿一双破旧芒鞋,胡子拉碴,头发花白。三月的风吹起他花白的发,便露出苍白的落魄的皱纹纵横的脸,充满忧伤。
他的双眼说不出的明亮,似充满希望。
笛是白玉做的,笛的一端似乎断去一节,因而参差不齐,似乎在预示人世的不平,因而笛声更有味道。
他是软郎,曾是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男人,后被岁月剃去软肋,因而成了世间最忧伤最有故事的男人。
他是南国的老人,久不出世,今日却专为雨乐和镰灵而来,站在茅屋外,忧伤地吹着玉笛。
没有人愿意卖弄忧伤,他如此忧伤有何用?雨乐和镰灵不是好客,他们迫使李夫人交出精血,他当然不是专门吹曲来为他们送行的。
他是来为他们送终的,所以他的忧伤便是用来杀人的,他想让他们成为可惋惜的生命,成为他的忧伤。
软郎有个别称,叫玉面忧客,他的道,便是忘忧之道。人若忘忧,便距死不远。
镰灵在笛声中一动不动,眼珠中绿点似风中烛火,一会猛烈燃烧,一会却又几近熄灭。割灵一脉收集灵魂为己身囚灵,便势必承载更多忧伤,这些忧伤却又不是自己的,所以镰灵受到笛音之伤便格外强烈些。
但这笛音却又无法杀死他,只因这忧伤是别人的,难以伤他根本。
所以软郎的目标是雨乐。
雨乐是快乐的,如初春离巢的飞鸟,展翅翔于天,身心空明,格外自在。但在离巢之前,她经受过无数忧伤的往事,一直将其藏在心海深处。
这些忧伤是毒药,在缓慢而确定地夺去她如花的生命。
笛声渐疾,似多情的春风,欲将所有花蕾,在晚春时节一起吹开。似是感受到了春风中的杀机,镰灵眼中绿光突然诡异地一颤,而后眼瞳尽黑,挥动黑镰朝雨乐洁白纤细的脖颈砍了下去。
软郎眉头微皱,两颗晶莹纯白的音符从玉笛第七孔飞出,瞬间逸入镰灵双眼中。
玉笛喋血,黑镰却也停在了半空,艰难挣扎而不得寸进。镰灵双目中,绿光重现,和音符争夺,让他的瞳变成了诡异的白绿色。
雨乐依然轻闭双眼,似在接受春日的抚慰,双眼珠泪依然轻柔流出。
她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似乎要羽化在空中。她手中的器物,却慢慢活了过来。
雨乐的本命道器是一根九彩长棍,棍分九节,一节一色,泾渭分明。棍的一端微微凸起,极似微微探出头的灵蛇,又似磨钝的枪头。凸起的位置,有一双紧闭的黑色眼睛。
这棍在道界有一个极骇人的名字,叫掀天,曾是传说中的道器。雨乐手中这一根,大概是其仿造之物,或是雏形。传说中,当九彩合一,黑眼睁开之时,它便可掀天。
似乎随着生命的流失,雨乐终于拿不动掀天,它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它的确很重,或许除了雨乐,无人知它有多重。但它落地之处,似群山砸落,茅屋外被重阵守护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无数符文亮起,复又溃灭。
一排风土之浪以它为中心朝软郎席卷而去,软郎却似柳絮一般,在这风中飘飞,遁到数里之外。
笛音未停,似乎因距离更远之故,反而更悠扬,更忧伤,更充满杀机。
掀天之九彩依次亮起,美轮美奂,光之外围渐渐融合为一,反而变为白色,撒到了雨乐脸上。
一曲将落,一曲又起!软郎依旧笑春风,不到阴河不复归。此曲无名,只因死人无需名。这是最终之曲。
音调渐渐拔高,如霸业末途,苍凉而悲壮,山顶却有吹曲人,在叹息。笛音本无形无色,此时却胜于世间一切实物,偏偏卷起无边风尘,激得竹林乱舞,音浪与茅屋相遇,发出呼啸之声。
或许来于本能,雨乐伸出手握住了掀天,缓缓将它提起。数里外,软郎豁然变色,轻撒一口血,染红玉笛。
雨乐缓缓睁开眼,挺直脖颈,一边哭一边笑,大喝道:“够了!”
软郎叹了口气,而后惨笑,停住了笛声。
镰灵终于压制了音符,他双目重新变为幽暗绿色,一柄巨大的黑镰之影悬浮于身后,头上无数面孔以不同神情无声嘶吼。
以罗袖擦去泪珠,雨乐道:“我的忧伤杀不死我,你带不走我的忧伤!”
软郎缓步行来,一步一里,停在雨乐不远处,仔细地看着她。良久。
“后生可畏!”他轻轻咳嗽着,以白袖擦去血迹。
雨乐平举掀天,道了声:“人间如此忧伤,不如归去?”
软郎惨笑:“不如归去?”
两人都道不如归,雨乐希望软郎远离这道界纷争,携着忧伤归隐或死去,软郎希望雨乐离开南国,就此归去大江湖。莫再多造杀孽。
并非无人可敌雨乐,南国雄踞道界,自是高手辈出,但既然自己无法轻易拿下雨乐,软郎便不希望彻底得罪初照。
若是大动干戈之下,雨乐脱逃,南国因此彻底树下初照这等大敌,寝食不安,这并不符合这等大势力的利益。
雨乐笑:“本是要离去的,奈何你阻我去路。”
软郎叹:“江湖是年轻人的江湖,我的确不适合再留恋不舍。”说罢,他将手中玉笛朝天外丢出,自己却大步离去,背影萧瑟如秋风,一步一老去,发尽白。
玉笛插入某处山峰,哀鸣一声,风吹如笛孔,发出数声呜咽。这是它最后的声音,而后它点点碎裂,化为片片玉块,就此死去。
道器有灵,灵已死,器难存,必然回归天地。
镰灵朝着软郎举起了黑镰。对他来说,无害的敌人依然是敌人,何况道界诡诈,他不会轻视任何人。
雨乐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南国纷争,我们才敢图谋李夫人,当下还是先带精血归巢吧,不要节外生枝。”
镰灵桀骜不驯,却很认可这个快乐的小姑娘,依言点头,收起了黑镰,从身上拿出黑布,重新将整个头部包裹起来。
软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人老则刚,他早已不是软郎。从今后,软郎便会彻底消失在世间。
雨乐蹦跳着离去,她穿过竹林,穿过小巷,走过种满红豆树的长街,离开了南国。
有一双清冷的眼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于黑暗中叹息,而后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