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扇半开着的窗户,我总是能看到一株纤弱的不知名的植物,溶在一片远山的黛绿之中不断地摇摆着它的身体,带着某种神秘的不可言传的意味。之后在迟归的夕阳将血色注入它的叶脉中的某个瞬间,我错觉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又在一声沉闷的坠地声之后,向这扇永远半开着的窗户喷射出他殷红的血液及白色的脑浆。
其实那株植物与那个男子是没有任何关联的。因为在那个男子坠楼之时,平台上并没有那株植物。于是我的联想并没有任何有迹可循的依据,于是充其量也只能称之为幻想。
我有严重的幻想症及些许的人格分裂。这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他是我的心理医生。获此殊荣长达十年。我是他唯一一个失败的病例。他已经放弃那个治好我的病的设想。但是他说,他不放弃接管我的人生。
其实我的两个我是可以互相照顾的。所以我并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某一次我对他如此说。他听了之后只是微笑。温暖地。温暖得让我心里的固体迅速熔化成液体。他说,你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无法互相照顾的。他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掌心中,温暖地,温暖地微笑着说,Leda,其实你什么病都没有。其实你只是一个孩子。缺乏照顾的。惹人怜爱的。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在说谎骗我。但是当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流下来了。只因为他带来把我的心柔软地包围起来的潮水。温柔涌动。可以暂时窒息,暂时空白。
在学校我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少言寡语,孤僻冷漠,独来独往。我只是习惯于坐在那扇半开的窗户之前,看那株在风中摇摆的纤弱植物。我能够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分辨出夹杂在铁锈气味之中的血腥的气息。然后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年前的那幅窗户和我共同目睹的血色与白色交织的激烈凄美的坠楼画面。有时也看着那株植物想它的绿色,想它的柔弱,想它的血液中有怎样喧嚣的奔腾。一直想到韩非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韩非一直以为我是在目睹那个黑衣男子的坠楼之后才变得如此沉默与病态。他不知道其实在十年前就有一个心理医生找出了潜伏在我血液中的疾病因子。或许是遗传。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在我七岁的时候。在我性格上的怪异与缺陷终于被人发现的时候。在我房间昏黄迷离的灯光中,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不过我的病情,无可厚非地说,是在目睹坠楼事件之后加重的。当时我真的感觉到某种来势汹汹不可遏止的恐惧感。在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之后,是韩非跑进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亲眼目睹了那个黑衣男子的死亡。我看见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变成沉重的翅膀。我看见他在坠地之前被恐惧分割得支离的脸。我看见他绝望茫然却始终无法闭上的眼睛。在顷刻之间我听见一声尖锐凛冽的裂帛声,就像他体内的某根维系生命的弦猛然断裂。之后一切凝止。
作为目击者我被留在警察局充满烟味的沉重空气中整整一个夜晚。韩非一直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那个晚上的记忆在如重锤敲击的头痛中变得模糊而茫远。我似乎记得在警察局外的洋樱树下,韩非把我揽进他的怀中。在充满湿意的夜晚的凉风中,他好像说,他愿意照顾我一生一世。
又是一个骗我的人。但是,韩非和他不同。韩非以为他的谎言是真相。他在骗我的同时也在骗他自己。韩非其实是一个天真的真诚的孩子。
但是他说过,两个孩子是无法互相照顾的。我想,如果我这么一个有一颗被苍老蛀得千疮百孔的心的人是他所说的孩子的话,那么世界上,能够照顾我的也只有他一个了。只有他了。
但是我喜欢韩非在明亮得近乎刺眼的阳光中对我微笑的感觉。就像那株绿的在风中会快乐起舞的植物。虽然纤弱易折,但充满了某种让人心潮涌动的力量。与黑暗无关。与死亡无关。所以我想我心里的废墟之中还是有一点不甘沉沦的绿色的。虽然脆弱易折,但充满希望。但我清楚地知道韩非没有能力负担起让它蓬勃生长的养料的消耗。那会让他耗尽所有精力而死去。而我不忍心。他只是那么一个天真的不设防的,虽然充满希望但脆弱易折的孩子。
然而他不同。他是一个肩膀宽阔并且充满力量,能够承担的男人。他可以背负起我所有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过往。他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般地照顾。而事实上,以他的年龄当我的父亲也确实绰绰有余。
所以我在某一天对韩非说清楚了一切事情。其实我拒绝韩非并不代表我接受我的心理医生。其实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请原谅我一直都是个混乱的人。那么——我就对韩非说清楚了一切。包括我的家族性遗传病和我的心理医生。韩非在整个倾听的过程中一直保持愕然的沉默。到之后转身离开。到最后杳无音讯。始终一言不发。像一部上演着的无声电影停留在我记忆的断层。
韩非离开之后,许是有另一件大事发生吧。是的。颇大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心理医生在某次工作中被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把桌上的割纸刀捅进了他的腹腔深处。他的离开也是默然无声的。这一次我无法亲眼目睹。只是听说。自他悲痛欲绝的美貌妻子处。游离在我记忆深处的是三天前的凌晨他离开我的家之前伴随着落在我额上的轻吻而飘摇在耳际的声音:“Goodbye,my child.”
从一开始我就了解承诺的本质是谎言。他们都离开了。一个接一个地带着他们许下的一生一世的诺言,远离,消失。再没有安慰。再没有温暖。但我依然作为我而活着。作为两个互相照顾着的孩子,一直地生活下去。一直抵达他们无法到达的承诺的彼岸。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