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青苔(3)

十年前,陈先生中风之后,每年他都回去看他十几次。老教学楼早就扒了,建起了簇新的高楼,而后面的老家属区一直保持原样,几幢灰败的五层六层的旧楼与周边环境很不协调。陈先生夫妇住在其中一幢楼的四层,甚苦于上楼下楼。屋子不大,七十一平的老式两局,只要简朴的家具,仍旧是黑乎乎的水泥地面。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陈先生总是瘫躺在客厅的一张淡蓝色的塑料躺椅内,即便是盛夏,他周身亦裹着一层灰色的毯子,他仰着头,眼神呆滞,只有在某个时刻才闪过一丝光芒。面颊塌陷,嘴巴歪在一边,瘦得没有人形。花白杂乱的胡子茬直愣愣的戳着。每次回来,他轻轻走到先生跟前,轻轻地握了下他枯瘦的手掌,低声说:陈先生,我来看你了!

老师身体略动了动,眼眸中闪了一下,微微颔首。师母早给他倒了一杯水,默默站在一傍。她满头银发,步履蹒跚,看来,长久的照顾病人损耗了她的健康,不过她依旧爽利的性格,快人快语。陈师母退休钱在图书馆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干了一辈子连个科长都没捞着。

每次看了陈先生的模样,他总是心里一酸,眼圈一红,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昨天他的博士生来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以前我还担心走在他前面。拖一天算一天吧,日子到了,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她望着先生平静对他说。

想当年,陈先生五十几岁,灰白的头发书得一丝不苟,修长的身形配上得体的西服,风度翩翩,上课时声若洪钟、引经据典、挥洒自如,令许多学子沉醉和倾倒。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先生晚景竟如此凄凉。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就送到美国区了,早已经拿到美国绿卡,在那里结婚生子,虽然惦念国内的父母,远隔重洋,又能怎么样呢?

论起来,他根本算不上陈门弟子。他一个计算机学院的跑去文学院听古代汉语的大先修课,连学分都没有,他不仅每次作业不拉,而且下得工夫比本专业的学生还大,成天在图书馆翻阅这些佶屈聱牙的资料。陈先生很快发现了这颗好苗,有时把他叫到办公室单独指导,大二的时候,先生告诉他,你对文字有感觉,有天赋,有兴趣,完全可以考我的研究生。他也是这么想的。大三时,父亲病故,家里凑他那个学期的学费都很吃力,他早知道必须尽快出来工作赚钱了。此后,他就很少去听陈先生的课,也很少去他办公室请教学问的。新生报到不久,他到图书馆翻到一本期刊,里面有陈先生一首陈先生做得词赋,词采虽平实,而韵味悠长,一看作者竟然是本校的教授。于是他就萌生了亲炙其风的想法。

他从小就对古诗词感兴趣,对一些经典的诗词歌赋能倒背如流。高考填志愿时,父亲希望他上军校,不要学费还能拿工资;另外的,就是姑表哥告诉他,计算机专业很热门,毕业后好找工作,很赚钱。军校没上成,他就念了计算机专业了。

陈先生课堂上不见他,急了,打听到他的宿舍,亲自找上门来,他只好如实告诉自己的家境。陈先生听了,沉默半晌,微微摇头,从兜里翻出一百块钱硬塞给他,有困难随时来找我。谁都知道文科专业找工作难,况且就是古汉语专业!

毕业后前几年,偶尔回到学校,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去看陈先生,走到文学院门口,他踌躇半晌,终究没有勇气进去。

很久之后,他才从先生的一个博士口中得知,先生经常对他们的嫡传弟子说,你们的天份都不如小于,一个学计算机的。错失这个弟子,令先生心里隐隐作痛。十年前,他意外撞上一位陈门弟子,打听先生的情况,得知先生中风,大惊失色,立刻登门看望。

那时先生虽然也如这边瘫躺在这张椅子中,神情还是乐观的,看到他快哭出来的样子,还不住地安慰他,小于,我没事,没事,调离一阵就恢复了。即刻又问起他的状况,得知买房,结婚,有了孩子,并且读了MBA把户口落下来了,颇为欣慰。扭头转向师母道:小于做什么都踏实,不浮躁,一步一个脚印。农村出来的孩子,多不容易!没跟我也是幸运的,不然一辈子清贫,除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发表几篇文章放到故纸堆里。

每次他上门都提着大包东西,师母说,家里不缺什么,他们退休金足够花了,女儿每年也寄钱过来,花不掉。他经常趁着午饭的空隙开车过来,买点菜送过来,背先生下楼透透气,再背上去。有些重力活师母做不来的,给他打电话,他开科开车过来了。疫情三年,进出多受限制,只能待松动的间隙他匆匆赶来帮忙。期间,几回先生情况危急,师母只得拨打120,鬼门关上走来几回,境况是越发的糟糕了,去年开始就是捱日子了。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太会跟人聊天,每次来,师母说得多,他只是安静地耐心地听着。

屋里太冷清了,他带过的博士生、硕士生加起来也有四五十个吧,有的偶尔来看看,有的就在学校,不闻不问,他退休的前几年还有点用,能写推荐信,还能介绍几个熟人,来的人就多一些。你要是不来,这一年就没人上门了,正所谓门可罗雀,这屋子像极了活死人墓。

他呆的久一点,师母就催促他回去:你公司事情又多,又有两个孩子,我们还得不断地给你添麻烦,赶紧回去吧。你能在这里坐会听我叨叨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他告辞出门时,师母扶着门框送他,他下到楼梯拐弯处,回身,老人仍旧望着他,冲他挥了挥手,每一次仿佛都是生死离别似的。

家属楼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围墙,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每次他都打这个小门进进出出,很少穿过校园到大门出入。他知道自己在刻意躲避校园,不想触及某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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