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K关上门,耳边响起,门砸在门栏上发出的轰隆声响,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对着钥匙口插了进去,旋转,再旋转,他感觉自己像拿了一把刀插进仇人的心脏,这样的旋转,是为了不给仇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身后的房子被那一声"轰"惊醒,他回头看了一眼,孤零零的房子像镶嵌在阴沉的空中,和那些连绵不绝的乌云相得益彰,朱红色的房梁下那些房间是一个个挤在一起的白色幽灵,只有暗黑色的门,充当他们的纽扣,也是他们唯一的表情。
K对他们说了一声再见,但是这样的再见,一直重复,他总是不得不掉头回来,检查门锁好了没有,厨房里的电关了没有,那台患上哮喘的冰箱制冷状况,以及每间白色幽灵的封闭状况,在那对苛刻至极的夫妇看来,他们要求这栋房子必须干净,整洁,厨房里的物件必须符合他们的要求摆放,如果他们发现像菜刀,蓄水桶,茶壶,未能摆放在适合的位置,他们会对K大指责的,因此K就不得不像一个遣词造句的小说家一样,掉头回去打开封面,对书本里的词语,也就是厨房里菜刀,蓄水桶,菜板 ,挨个房间里的桌子,窗帘,电灯,逐步检查一番,然后又一次重复旋转的锁门,关上门的时刻像关上一本书,把书放到适合的位置,小说家看着完成的书,那些镶嵌着流金的字体,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K最后再看了一眼这栋房子,也是在他的车里,他打开车窗,房子的布局遵循一种古朴的特色,线条柔和,如果那对夫妇不那么苛刻,这也是一栋不错的房子,他在自己的大脑里又对那些物件回忆了一番,尽量让他们附和那对夫妇对这所房子的苛刻请求,不然那对夫妇说不定会把K赶出这所房子。
K感觉自己对这栋房子感情,像透过后视镜看到白墙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杂草一样,尽管按那对夫妇的要求,每个周末K都不遗余力地将他们处理干净,但是隔周K又看见他们抖动自己的身躯迎接K这个暂时的房客,这很像K每次都打定主意离开又在周六不得不回到这里的情景有某种微妙的相似之处。
K说不出来是什么吸引了他,他看着围墙前那些被他无情斩断的画眉草,紫羊茅,和结缕草,而围墙内则被K种上了番茄和辣椒,这些番茄和辣椒将挨过一周的恶劣天气,等待着K来浇灌,那对夫妇除了对K就那些房间里的物件评头论足外,什么也不会做。
他们只是在周三,或者周四,像一个圣徒悄然降落,朝拜,之后离开。
当K就工作室,收到他们的电话时,他将听到诸如,菜板上有米粒没有打扫干净,冰箱没有关好门导致冰全部流出来了,庭院里打扫得不太干净,菜刀没有放在储物柜,杂草清理得不干净……这样一点细节上的差错使得K不得不在电话里和他们争吵着说明状况,原本K无意与他们争吵,但是通常电话由那个老头子来打,他有很强烈的耳背,K就不得不提高嗓音,这样的情况是会让老太以为,K生气了,他总会从老头那里夺来电话,对K的态度大加指责,K迫竖起耳朵默默忍受来自女房东指责。
K关上窗,透过车窗看到路边古杉树高傲树冠黝黑的轮廓和古杉树下面摆放的柴堆 ,因此他没有看他的右后方,在他的右后方,和K的房子隔墙相望的老迈女主人走过,她背着竹娄,佝偻着背,同时也喘着大气,在斜坡上缓慢前进,看着K的汽车绝尘而去,冲过斜坡,汇入大路。
道路两边的麦子和建筑起起伏伏,但并不是一种规则的分布,那些建筑屹立在麦子群里,反倒是像一群流浪汉伸出手,低声下气地向麦地乞讨,如果这会天气接近傍晚,远处的太阳就会为那群流浪汉抹上一层红,他们怕是也为自己的乞讨行为羞红了脸吧,在这栋房子里K首先要对付的是没有女人,但是自体性行为是被允许的,那对夫妇再怎么苛刻,在周六,周末可管不了K做什么,他下意识地透过车窗,寻找女人的身影,K感觉是发生了一场战争把这个村的同龄少女全部炸死,K只找到一个臃肿的胳膊和干瘪黝黑的皮肤,从那些造作又现代化的建筑,泛黄的麦子中凸现出来,说凸现应该不恰当,更像是3 D电影里的一支长矛对着坐在荧幕前的K脑门飞来。
( 2 )
当K再次回到A村,那些画眉草,紫羊茅, 和结缕草,又该修理了,但是K更关心的是,院子里的番茄和辣椒,因此K把钥匙插进大门,重复旋转,也只有那些自己种的菜一直在等着他,他推开院门,迫不及待地把水浇到他们身上。
之后他站在庭院中心,庆幸这周那对夫妇不再打来电话,一群麻雀在庭院里的银杏树上飞舞,每天早晨K就会被他们吵醒,之后他们外出觅食,傍晚雷打不动的回归,真有规律,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一只西装革履的黑鸦,正在电线杆上瞅着K,这是一只K从来没有见过的乌鸦,因此K看着它身上的羽毛线条像一把把利刃,乌鸦真是一种有黑又诡异的动物,吃腐肉,体内有种免疫系统对细菌免疫吧,它尖锐的嘴巴像一把医生的手术刀在病人流出脓血上的伤口上划过,盘坐在枯树上,一身黑色外衣生人勿进呢, 艺术家都喜欢乌鸦,艾伦坡的乌鸦,卡佛的乌鸦,真要让他们养一只乌鸦,估计也够呛的,可能乌鸦代表了旁观,不介入,高傲,K想。
K感觉自己需要一个女人的念头又滋生出来了,在这栋房子里唯一要对付的是男性的生理需求,人的上和下有那么多的欲望 ,在这里K可以吃到最干净的食物,当K的舌头咀嚼那些食物,主要是土豆,荞麦,大米,肉类,K感觉自己的舌头,仿佛有千万个神经系统刺激味蕾,这些都是未经过化学污染的干净食材,那对夫妇去年在后院里种的食物够K吃好久了,而且K只要入住这栋房子就会收到每月600元的打理费,以此K可以毫不顾忌的满足舌头的欲望。
下面的欲望,K并非需要一个只会在长夜漫漫里供她做爱的女人,K更需要的女人是一个可以和K一起做饭的女人,这样K就可以在烧火的时候(K采用最原始的方法烹饪),叫她去洗菜,在K吃完饭的时候,可以叫她打水以便K可以洗碗,这样生活上的助手,K就无法拒绝,而且近年来随着K越来越懈怠,K看着那些碗,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有心无力了,因此K总是把洗碗推到散步回来后,好像把这些事情推迟,那些碗就可以自己蹦哒到水里,把自己洗干净一样。
但是K转念一想,那些女人显然无法满足K的哪怕一个愿望,而且近年来随着K的收入下降,K也就无法提供给女人良好的经济支持,一旦没有良好的经济支持K也就离和女人争吵着谁洗碗,谁做饭的境地不远了,更别提晚上能和女人规律地进行性生活。
因此这会K看着自己吃完饭的一地狼藉,还是叹了一口气,决定自己立即动手,不再推迟,他看着油渍在瓷碗的内边缘画了一个圈,一米粒,斜卧在正中间,一条深深的裂缝残暴的从中间把瓷碗的装饰画劈开,把画中的少女从腰部折断,但可以看清盛夏的垂柳,曼妙的漂在少女身边,旁边一只黑锅则用黑勺子充当他的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条东非大裂谷穿过瓷碗。
一锅,一碗一勺,K感觉自己是不顾少女意愿的给她洗了澡,那个黑锅K也不遗余力的把它刷了一遍。
做完这些K站在二楼,K唯一的女邻居,总会兴致勃勃的往K这边看过来,她的穿着像一件古董,衣服上的补丁探出古老的眼睛,东张西望,万年不变的上世纪伞裙,和一件廉价花衬衫,影子都会藏在身后。
以往她总是叫唤K,这时K感觉她体内的力量,透过单薄的身体线条,向外扩张,特别是当K面对她像核桃一样衰老的脸庞看不清嘴唇,一只眼睛空洞,只有另外一只眼睛向K放射出微弱混浊的光,她抱怨K,可怜K,好像K和她是被这个世界放逐的两个人,而且K还那么年轻,在她的观念里,K无疑是孤独的,生活需要关怀的,而K则不得不提高嗓音和她说明,因为她有很强烈的耳背,目前来说,生活还可以过得去,"哦,我的耳朵听不清,"K就不得不耐着性子,俯下身来,冲着她的耳朵,"目前我的生活还可以过得去,"老妇人的眼睛无疑写满了惊讶,"不是的,你晚上睡觉多孤独啊,自己一个人做饭的日子也太凄凉了……" K就看着她衣服上的那些补丁,"如果真的不想自己一个人做饭,可以到我那里去吃。"K被迫提高音量,"目前还行,自己做饭还不错,就是有点费事。"
老妇人机械的手臂窜在手里,K说有点费事的时候,K因为一直俯着背,脊柱开始发酸,他抬起背,导致老妇人又没有听清,不过她倒是没有再顽固的表达那些观点,只是一直重复着可以到我那里去吃饭…………K感觉在拒绝下去,那些衣服上补丁恐怕会伸出手臂把K拽到她的房间,因此不再坚持,只能举手投降。
这会K看着她机械的手臂又蹿在胸前,K不想在重复这样的谈话了,他把视线抬向天空,一大抹蓝色瞬间充斥了他的眼睛,无疑一大堆生活的问题,摆在面前,让她的手保持着这样的忙碌状态,一直窜在胸前,也是为了方便使用双手,毕竟在K的印象里,老妇人总是背着竹篓,早出晚归,那怕傍晚的时候,K也总会看到她在后院忙前忙后。
K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老妇人,蓝色花衬衫上不规则的图形,格外显眼,风吹过路边的竹叶,也吹过她那万年不变的伞裙,露出膝盖的轮廓,它们奋力挣扎抬着她前行,不过那一次K感觉一个重锤可又在她的膝盖上给了她一下,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地给了她一下又一下。
那次老妇人敲开K的门,这样的敲门声,像一把刀把K从孤独的生活之中从那些饭锅,土豆,荞麦之中,强行劈开。
她就那么站在K的面前,唯一的不同是她那蹿紧的双手,一只烟杆从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中间凸出来,把它的烟雾散布在K和她的中间,使K不得不一直看着烟往外冒。
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所有的羊都死了,她起早贪黑,喂养的羊都死掉了,她此次打扰K并不是请他吃饭,给予他生活上的关怀,而是她想打电话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但是她不识字,之后她从伞裙里掏出手机,让K帮忙按下号码,但是K明显没有找到他儿子的号码,而是打给了女儿,女儿出现了点精神上的问题,在医院看病。
"喂,妈。"
"喂,女儿,XX的电话号呢?"
"女儿,我有点事。"
"什么事呀,妈。"
"没有什么事。"
"其他的别太关心,你好好养病,你好好养病,钱的事,自会有办法。"
"什么事,什么事呀,给我说一下。"
"没有什么事,就是突然有点想儿子了。"
之后老妇人从女儿的那里问到了儿子的号码。
"所有的羊都死了,一早起来,都死了。"她的声音有点悲切。
"没事,妈,死就死了把……"儿子有气无力。
"能不能你过来一躺埋了,我抱不动它们的尸体,能不能你过来一趟把他们埋了。"
"可以,可以的,不过,我要明天,明天。"
"好…… 好……我看着他们躺在那里,老是想掉眼泪……你看我一个老人家的……"
"终究要死,死就死了把……"
她挂上电话,看着K,明显在她眼里K无疑帮了他大忙,当然K表示这无足轻重,她说他院子里的蔬菜,K可以采来食用,K知道她的倔脾气,不想欠K的人情 ,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K看着她转身离开,K感觉不出来她的膝盖是不是弯曲了一点,那样生活的重负,像一个巨大的海洋足以让人溺水而亡,但是她的承受能力远远超出了K的想象,她像一个巨大的排水管道,日复一日,重复着将苦难,贫困,排出……
( 3 )
K看着老妇人慢慢消失在视线外,他转身进了房间,一张古朴的老床在K的正前方,窗帘被从外面猛然进入的空气吹起,上面泛黄的小花和K的房间装饰格格不入,正面和两个侧面都有一个窗,从正面的窗口中K可以看到屋后老树的树枝轮廓把一间房屋劈得四分五裂,一个老头,总是站在屋子下面劈柴,或者站起来在屋子前走来走去,唯一的一次这幅动画在K的面前被配乐,被赋予色彩是K听见他打了自己的老婆,怪老婆娘生出了个杀人犯,怪老婆娘的肚子不争气,怪自己的贫穷,之后K听见那婆娘的惨叫,那一次之后K不在打开这间窗,只不过刚刚K打开房门,被外面的风掀开窗帘,K还是匆匆撇了一眼,只有古怪的树枝轮廓和支离破碎的房屋,这幅动画中的人物已经走出画面,K看不到了,这匆匆一撇让K感觉那是一双混乱不堪的眼睛,一双患上青光眼的不正常眼睛,镶嵌在K卧室的墙面上,每分每秒在它的视神经、视交叉、视束、外侧膝状体里上演着家暴,丧子,谋杀,偷窃,罪恶……
而左面的窗口,K可以望见一片白桦林,它们把自己的领域扩张到玉米地,玉米地连接着山脉,天空有时也会把自己的蓝色渗透到山脉中,宛若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色,劳作的人在玉米地里弯腰,站立,或坐在田埂上,休息。
与左面呈现对立的窗口,则被一望无际的群山包围,群山把各种姿势的松树送到K的面前,争夺着张开绿色翅膀,向天空飞升,粗干的树木,像一排列队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
每次K吃完饭,意味着天色渐晚,在入睡前,K有大把的时间消磨,床头柜上杂乱的书,和K周末有规律的生活截然不同,K是懈怠了的,那些书,K已经没有在翻阅的兴趣了,往往在平常K会举行一场饭后散步,之后用自己热的水泡个脚,抽上一根香烟,翻开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但是今天这会K把左右两面的窗帘拉开,他看着那些飞升的树木和远处的玉米地,群山,浩海的天空,他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自己和这栋房子是如此像。
K可以预料出早晨自己将要被那些树上的麻雀惊醒,或者居于一个成年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勃起惊醒,之后用荞麦粉做点荞面饼开启自己的一天,中午煮点土豆配辣椒酱,晚饭是四季豆配酸菜,还是午饭和晚饭反过来?K想不出来,但是这种菜单的组合方式让K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孤独。
K把窗帘拉上,把白桦树,玉米地,古杉树,从房间里剔除,他关上门。
那一刻,"彭"的一声,让K感觉又一次被孤独缠上身,那个老妇人,家暴的男人,不如意的工作,组成的这个世界和自己是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