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四十六)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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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愁(四十六)

      摆      渡    人

          顾        冰 

        天暗下来了,苦水河喧腾了一天,渐渐安静下来,河边的芦苇也不再摇曳,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石磙阿爹送走了最后一个渡河人,张Ⅹ记。

      角落村周围是河,假如俯看,好似一个回字。东面,是一座石桥,西面,河面宽阔,行人往来,全靠渡船,石磙阿爹就是摆渡的。

      人们说,石磙阿爹一生有二件宝物,一是祖传的蛇药,再就是这艘渡船。八、一三后,日寇的铁蹄踏进了这块土地。一天半夜,张书记来到渡口,动员乡亲们摆渡躲进芦荡,这才免遭鬼子的涂炭。打那以后,人们便叫渡船为救命船。四九年春天,石磙阿爹驾着这艘船,将解放军渡过了长江。因此,它又有一个光荣的名称,叫渡江英雄船。

      平日里,石磙阿爹视船如自己的老伴。乘船人有时不当心,将携带的锐利器物碰伤船板,他会心疼不已,所以,在船面上铺上一层草垫或麻袋,并不时提醒人们。一次,台风肆虐,将船的缆绳扯断,刮向下游,眼看木船要撞向石坝,石磙阿爹毅然跳入河中,用身体阻挡,这才保住了木船,但他却断了二根肋骨。去年,阿爹的老伴得浮肿病去世,没钱买棺材,人们劝他拆了木船做棺材,他就是不舍得,最后,咬着牙,忍着疼,将一间木屋拆了,做了棺材,安葬了苦命的女人。

      石磙阿爹回到岸上的小屋,点起油灯,生火做饭,于是,灶膛里燃起跳跃的火焰,照着阿爹的面庞红通通,也使得他的心里暖融融。

      按老习惯,张X记每回来角落村,都要在这个小屋,和石磙阿爹喝上几盅,并在一张铺上挤着睡,唠嗑唠到大半夜。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这次,张X记是专门为狗子叔来的。

        这天上午,张X记路过供销社,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掮着八丈高喉咙跟营业员争吵。一问,原来是老人要买白糖,而糖是要凭票供应的,老人没有,自然不让买,因此,引起一场激烈舌战。最终,老人只得悻悻而去,她一边走,一边撩起衣角不停地擦拭着眼泪。

      过后,张X记一了解,老人是角落村生产队长狗子的丈母娘。前个月,狗子嬸分娩,生下的女孩皮包骨头,而狗子嬸偏偏又没有奶水,因而只得弄些米糊加点白糖喂养。不几天,家中的粮食所剩无几,白糖更是空空如也。不得已,小孩的外婆去了供销社,但却空手而归。

        傍晚时分,张X记提着二斤白糖,来到了狗子家。

        狗子叔全家自然是感激不尽。

        张X记说,谢什么,应该骂才是。你想想,连白糖我都满足不了你们,我该不该骂?

        从他家出来,狗子叔陪张X记来到石磙阿爹渡口的小屋,桌上一盆红烧鱼飘着香气,酒盅里也斟上了酒。

        一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狗子叔说,这些年,汗没有少流,力没有少出,但碗里却越来越浅,越来越稀,可谓铜勺掉进锅里,薄粥溅到梁上,连老鼠都不肯光顾,这究竟是为什么?

        面对张X记,石磙阿爹从来没把他当官,而把他看作兄弟。因此,有什么心里话,总是毫无顾忌地往外掏,而不掩掩塞塞。为什么?石磙阿爹说,你没看见,一些人像着了魔一样,把牛皮吹上了天,地里再增产,也赶不上卫星放得高。

        接下来,屋里一阵沉寂,谁也不作声,但谁的心里都在盘算同一个问题,怎样度过眼前的饥馑?

        也许谁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过了一会儿,张X记说,狗子,明天,你给我丈量一亩地,作为我在你们村的试验田,看看究竟能达到多高的亩产,我们也放它个大大的卫星。

        此后,张X记把这块试验田当成了自己的办公室,把地里的庄稼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人们注意到,张x记只要走在路上,就肩背一只竹篓,手提一把铁铲,草丛中,小路边,那一星半点狗屎,甭想逃过他的视线,竹篓里,从来没有空过。他懂得,要想庄稼长得好,种子,土壤,灌溉,施肥,除草,灭虫,一样也不能马虎。而其中,肥料至关重要。没有粪便臭,哪来稻米香。肥料,好比是人食物中的营养,只有营养充足了,秧苗才能根壮秆粗,籽粒饱满。

      人不亏地,地不亏人。当秋风吹起的时候,张Ⅹ记的试验田,和周边的稻田相比,犹如鸡群中的仙鹤,別的稻穗像狗尾草,他的稻穗像高粱。人们无不称赞,张X记当年打日本鬼子是英雄,而今种地也是行家。等秋后丰收了,再不用为囤里无米而发愁,狗子叔家的女儿,也再不会连米糊也喂不饱。

        这天,张X记早早在试验田里拔稗草。稗草这东西,就像那可恶的以吸血为生的蚂蟥一样,钻进稻田里,偷噬稻秧的养份,所以必须及时拔除,才能保证水稻的良好生长。

        忽然,村里传出呼天呛地的哭声。张Ⅹ记心里一惊,从稻田里拔出泥腿,向村里循声跑去。

        狗子叔家门口站满了人,张X记拨开人群,只见狗子叔的女儿快要不行了。

        狗子嬸泣不成声地呼喊:米糊!米糊!

        张X记从狗子嬸手里抱过孩子,光着脚向镇上奔跑。他一口气跑到公社卫生院,全能全不能大夫恰恰又出诊去了。最终,孩子还是没能救活。全能全不能大夫后来说,哪怕当时能补充点葡萄糖,或许能挽救一条幼小的生命。

        当晚,张Ⅹ记坐在河边,望着飒飒作响的芦苇,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他想,过去闹革命,现在搞建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连老百姓的温饱还没解决,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想啊想啊,企图努力从中找出答案,但他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他只想不能再让社员们饿肚子,不能让狗子女儿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第二天,队里召开社员大会。会上,张X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神色凝重地说,社员同志们,我这个X记没当好,我对不起大家,我向你们道歉!

        接着,他说,我问石磙阿爹一个问题,那年,你不顾安危,将新四军伤员和乡亲们用船送进芦苇荡,逃过一劫,解放前夕,你又冒着枪林弹雨,将解放军送过长江,为的是什么?

        石磙阿爹的旱烟杆在烟袋里使劲掏着,吭哧了半天,回答道,那还用说。

        是啊!这不用说。张Ⅹ记亮起洪钟般的嗓门,跟共产党奔好日子呗。可好日子是什么?有人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有人说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依我说呀,这标准太低啦。但究竟是什么样?我也说不上来。眼前,最要紧的,是要吃饱肚子。大家知道,石磙阿爹是摆渡的,其实,共产党的领导,也是摆渡的,就是将人民群众往好日子彼岸摆。不过,河再宽,十篙廿篙总能渡过去,可要过上幸福的生活,绝不会这么便当,它需要无数代人的奋斗。今天,我就给大伙摆摆这个渡。你们看,角落村四周都是芦苇,你们村又有祖传编芦花靴的手艺,这是老天赐给你们的金饭碗呀,为什么不端起来呢?

        听了这话,会场上立刻躁动起来。

        大队殷X记满脸狐疑,站起来说,这行吗?

        怎么不行?狗子叔反驳道,摆渡的方法有多种多样,撑篙能过河,划桨能过河,摇橹也能过河,就看你的心放不放在老百姓身上,你的汗洒不洒在土地里。我看,领导当中,虽然都挂着同一个牌子,但未必都是摆渡的,就如田里既有稻子,也有稗草,那些稗草暗地里挤兑着稻子,梦想有一天,将稻田变成一片荒草呢。

        就这样,张Ⅹ记的主张得到了一致拥护,全村家家户户编起芦靴。

        转眼间,收割的季节到了。

        张Ⅹ记试验田测产那天,小孔明又和张Ⅹ记赌起了东道。小孔明说,看那稻子的长势,亩产准得上万斤,角落村将放出一个惊人的卫星。可张书记说,亩产在小孔明估算的一折左右,也就是一千斤上下,这无疑给狂热的人们,浇了一瓢冷水。

      很快, 稻谷脱粒过磅,果不其然,一千零一十八斤。

        这给其它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他们正准备敲锣打鼓向公社报喜,亩产突破万斤,但谁都清楚,他们的稻子,远远不及张X记的试验田,这喜如何报?卫星怎样放?

        消息迅即长了翅膀,飞向兄弟公社,传到县里。

        当夜,张X记病倒了。他知道,自己这病的病因是因为良心,如果丢失了良心,病也就会不治而愈。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在试验田不知流了多少汗,他实在太累了。但是,他心力更加疲乏交瘁,多少个夜里,他无法入眠,他预料将要发生一场邪恶的戕害。在常人眼里,他完全可以追随潮流,振臂高呼,从而青云直上,或者四平八稳,不左不右,安于现状,吃个太平饭,但他偏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搞个什么试验田,还鼓励社员搞家庭副业,这简直不可思议。

        张X记躺在石磙阿爹小屋的床上,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忙完一天,石磙阿爹把渡船冲涮干净,将缆绳系牢,如同牧羊人将羊赶入圈棚,这才安心回到小屋。他哪里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逼近。

        这一刻到底来了。夜色中,对岸手电光乱舞,叱喝声若沸,有人高喊摆渡。

        石磙阿爹懒懒地起身,披上夹衣,走出小屋。

        野外,寒风嗖嗖,天上,乌云滾滾。此时,正值秋汛,一连几天大雨,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河面比平时阔了许多。石磙阿爹吃力地将船撑到对岸,殷书记带着一群人上了船。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为首的一个人恶狠狠地说,等会儿过去绑他,就喊张麻子,谁也不准叫张Ⅹ记,他已经不是X记了。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船到了河心,石磙阿爹举起竹篙,使出全身力气,向船舱凿去,一下,二下,三下,数不清几下,船漏了,冰冷的河水凶猛地涌进船里,没等人们反应过来,船便顷刻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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