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罪孽,为什么要加在孩子身上!我不明白,前世的残忍,是从何而来。千百年来,我没有肉体,没有欲望,没有沽名钓誉的心——究竟是长着怎样一颗心,才会对无辜的孩子下手,才会对哀求的女人下手!
我躲在母亲怀里,第一次,对她的恨,有了深深的动摇。那地狱的恶火,像荡涤我罪过的清泉,朝朝暮暮,铭刻着疼痛,也鞭笞着良知。而母亲,在千百年后,随着我赎罪的脚步一点点沉沦,一点点默然,一点点失落和绝望。她久不碰触自己的激情和快乐,整日里佛经不离手,占卜着莫名其妙的忐忑。在一次次的救赎中,她吟诵的经文形成温暖金黄的柔风,和着深藏在我心底里的护心咒文,多次拯救我于潸然泪下的噩梦当中。
也许她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对这一切毫无办法!
也许我该走了——可是地狱的幻境吸引着我,在模棱两可的猜测中,我不忍心走,不忍心丢下她——即便她只是前世幻境里的一缕冤屈。就像当初留恋母亲一样,我留恋那个女人,留恋她心中刻骨铭心的爱和恨,留恋她千愁万绪的烦恼和善良!
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的灵魂是鲜活的,热忱的,痛苦的,真实的……
我想起很多前世琐碎的细节,想起朝夕相对,想起她躲在被窝里,晨起时阳光照耀她脸颊的惊艳——是怎么样的隔阂,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是怎么样的背叛,成就了我和她的残忍?
那一天,我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也许是意念的力量,也许是地狱的仁慈,我感受到的,是真实的烈烈寒风,风卷狼烟,扑进我的鼻孔,我的心,有凄惶几许。城墙上精兵驻守,城门外大敌压境。我知道这运筹帷幄的机巧,虽然胸有成竹,还是一遍遍在脑中检索每一个细节……
我席地而坐,取出筹策,开始祝祷和占卜,那一卦很快展现,我机敏地抓住了玄机——却心中一凌。
从来没有过如此凶兆?我已经规划很久,我军的探报和敌军的俘虏都印证了我的推测,从来没有过如此精确笃定的事情,原本该万无一失,怎么会走向覆灭?
我决定赌一次,不被鬼神的预兆左右——这战机来之不易,我在城内等了很久,三军将士都产生了疲惫怠惰,发往朝廷的战报一遍遍重复,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
我知道,天子要的是捷报,在驻守和对峙中,军粮源源不断地运送入驻地,可是,每一颗麦子,都要使用得恰到好处。但我不能面呈天子,告诉他我心中的焦急和无奈,这可怕的僵局持续了很久,已经形成厚重而坚固的壁垒,任凭谁,都很难撬动一丝边角。
所以当皇命下达的时候,我来赴任,都不敢带着心爱的女人——虽然此时,我深知自己多么需要她的温柔安抚……
“大将军,部署好了!”我的副将报告,渺远的记忆清晰起来,我想起同生共死的感情,敌军阵中的厮杀,我在他身边成长,他在我身边成长,忠诚而敏锐。可是今天,我的心中有一丝忐忑,有一丝柔软。
“你怎么还不娶媳妇儿?”我问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的脸庞还很年轻,却已不复往昔的稚嫩——我给了他地位,身份,机会——一切以他的出身难以向往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他不想着成家立业,延绵血脉?
他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属下想要多立战功……”他说了一半,喉咙哽住了。
我笑了起来,觉得他很奇怪——可是时间紧迫,我的心情也很复杂,实在没有精力理会。
我们走向下城的楼梯,在甬道口,我试图安抚他:“等这一仗过后,你就能成家立业了!”
他哼了一声,像在嗤笑。
下城的台阶旋转而曲折,我心中迫不及待,恨不得一步跨下两级,在转了一个圈后,身前身后再无别人的目光,我加快脚步,心中的兴奋代替了恐惧……
然而,刹那间,脖颈冷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闷疼,呼吸困难……我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缓慢而艰难……手指过处,是温热湿润的刀刃,刀子转动,撕裂了我的脖颈和咽喉,可我并没感觉多么疼痛,只是死亡的阴影瞬间袭来,令我措手不及。
我倒下的时候,听到城门旋开的声音,还有敌军的嘶吼,刀戟、箭矢、火焰、云梯交错运行……或者,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只是听到了这一生所经历过的最恢弘的幻影,而这短暂的幻影,转瞬即逝,还来不及悼念,鲜活的生命从我的身体快速流走,我的眼前,是一片猩红,还有猩红中,凶手的身影……他,俯下身来,看着我,模糊的脸庞,模糊的声音……
“为什么?”我最后问,在脱离开前世身体以后,我回到母亲的身旁,喉咙还潺潺流血。
我死了,我是这样死的,还未出师,死在叛徒的手里。那个时候她也死了吗?我心心念念的想着一个女人,想着她的温柔安抚,悉心呵护,可那个女人,不是她!
真的为她感到悲哀,她疯狂迷恋的人,竟然直到死,都没有分一丝念头给她!真的为我感到悲哀,在那一世的深深缘分里,是什么迷蒙了我的眼睛和心窍,让我看不到那纯粹的感情,那疯狂的迷恋,还有至死不悔的笃信!
我把心给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沉迷着她的温婉,她的呵护,她的尊重和爱,还有她给我的善解人意,小心翼翼。像所有女人对待自己的男人那样……她究竟爱我有几分?
一晃千年流转,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深深地被她灵魂和思想的热度吸引,沉甸甸的抱着一颗为她而死的心,可是我得到的,又是多么可怜的回报……即便,她待我并不冷漠,她为我流血,为我诵经,为我消沉和悲痛,我都觉得这不够,我都觉得这不值——而我的爱人,千年以前竟然那样疯狂的爱我,恨我,把她的心和灵魂灼烧在地狱烈火般的感情里,至死不渝,还怕下一世错过我!
那是怎么样的勇敢,怎么样的无私,怎么样的疯狂!她都没有问过自己一句:值得吗?
地狱的烈火烧起来,很快覆盖了我的身体——我回到婴儿的状态,在火中听到自己的皮肉滋滋作响,这一次,我不能发动灵力,也没有心生悔恨。我荡涤在火海之中,为自己的痛苦而解释。
我应该遭受这样的酷刑,我多么残忍地杀害了两个无辜的孩子,我多么残忍地虐待一个爱我的女人。
我背叛了她,抛弃了她,让她孤独,无助而心痛。而我的心——那颗被蒙蔽了的心多么残忍,多么冷酷,多么无情!
即便间隔了千年,被火烧,被刀割,还是那么自私而凶狠,冷漠而善变。
疼,真疼啊!
我哭喊起来,发出的声音稚嫩而悲惨。火海的边际,就在眼前,走一步,却似走在刀尖上。我的皮肉剥落,露出骨骼,骨骼又断裂,化为灰烬,然而,片刻之后,灵与肉重新聚合,重新被火焰灼烧。
我的一双眼睛张不开,张不开,被高温融化着粘合,我暂时忘了过往种种,心里只得一个念头,赶快脱离,赶快脱离……
没有方向的脚步走的并不远,我再一次灰飞烟灭,重新聚合,在短暂的时间里辨别着方向,迈动稚嫩的双腿……
我就要发了疯,护心咒在我心里催动,锁住我的神魂,经历了许久,我的心有一些麻木,我想,就要这样了,我将永远迷失在地狱的火海里,无处救赎,无法脱离,无希望也无绝望,没有时间的尽头——就如当初,我躲在奶白色的混沌里沉睡,失去所有的欲念,只剩的一副可怕的存在——就像那些,滞留在刀山铁荆棘下面的孩子。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灼热裂开一道缝隙,有人托住我的脚掌,将我高高举起,我使劲儿揉搓眼皮,想要拨开融化的皮肉,看清脚下的异状。
清风徐来,我闻到熟悉的味道,身体飘动,被流动的空气撕扯得生疼、胀热。
黑暗中,我停顿处,一双温柔的肩膀托着我,我听到母亲窃窃私语的声音——不,不是窃窃私语,是低声吟诵佛经。她虔诚的祝祷,让我心生想哭的冲动,我感觉她的灵魂敞开的温度,还有生命力——一点点抚平我的伤痛,抚平我的悲哀。我摸索着抓住她的头发,将脸紧紧贴在她的头皮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伤口愈合了,泛起阵阵瘙痒,我从她身上坐起,张开新长成的眼睛,看着她被压弯的脊背。
她还在念诵,这一次,我看见角落里鬼神听经的显影。我的心里,泛起一股幸福的感情,我躺在她臂弯里,像活着的孩子一样,静静聆听她胸腔里的心跳,逐渐安然,逐渐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