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沿着螺旋般缠绕在神木上的阶梯拾级而上。
这是澜州的霖城,羽族称为格兰瑟威的城邦,意喻“神的默祷“,位于夜北高原以北的销金河畔。地道的羽族城市,接天的森林连绵不绝,树与树之间是各式各样的木屋。深碧的树藤被编织成了窗户和栏杆。
溪云就扶在这样树藤编织的栏杆上,这是格兰瑟威最古老的一棵树,粗壮的树干足有数十人合抱那么大,上面雕刻着神圣的图案,象征着月神的月眠花。传说月眠花是月神的头冠,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霖城的元极神殿。每一座羽族城邦都有这样的神殿,巨大的神木从中段开始往上,是精致的三层宫殿:第一层叫做“图灵维塔”,意思是“秘密的格子”,里面是一间间的祷告室,有和蔼的“翼从”住在里面,他们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去倾听别人的不幸和苦难。第二层是祭司的起居,祭司是神遗落在人间的一片圣洁羽毛,只住在距离神最近的地方,就是第三层也是最顶层的月神殿下方。
溪云今年十二岁,不是祭司也不是翼从,这些天他一直在想着心事,那些事情闷闷的堵在胸口,令他觉得难受极了。
阶梯到了第一层宫殿的下方,忽然一个转折,通往树干中部,在树干的最中心则直接变成了旋梯,通往第一层宫殿:图灵维塔。
走完旋梯,图灵维塔的全貌就一览无余了。
十二间木质隔室贴墙而立,隔室与隔室相接,形成了完美的十二边形。这是羽族特有的建筑艺术,羽族是善于计算的种族,这种风格在神殿里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每一间隔室上面都悬挂着白银的弯月挂饰,翼从们就坐在里面。
此时十二间隔室开着三间,左右和前方各有一间,剩下九间都有人在里面。
那就意味着有九个人在诉说自己的不幸啊。溪云心里想。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第一次来这里倾诉,来之前觉得要把心里那些委屈都对着翼从全部说出来,这样起码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到了这里他却打起了退堂鼓。
他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说的再多,又有谁会听呢?而且即便是再难过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啦,何必要说给别人听,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转身就要离开。
“孩子,来这里。”响起一个辨不出年纪的声音。
那是右边一间隔室里的人。
溪云沉默了一下,抬步走了进去。
光滑的木门在后面无声的关闭了。显然这间隔室里的翼从手边有关门的机括。
进来之后溪云才得以仔细观察,隔室里面靠右侧有一张树藤编织的矮凳,而在隔室的中部,是一面完整的藤蔓墙。透过藤蔓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翼从穿着白色袍子,丝丝缕缕的白发也随意的洒在白袍上。
里面似乎有窗户,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把对面的人影照得微微散发着光泽,剩下的部分阳光又穿过藤蔓之间的细微缝隙,将小小的光斑打在溪云的脸上。
在下午的阳光里,神木被晒出一阵淡淡的麝香味。
原来这就是“图灵维塔”啊。
溪云坐在矮凳上,看着藤蔓墙后点点滴滴的人影,试探着轻声说:“翼从大人。”
“我们是朋友,翼从也是月神的子民。”翼从说。
“是。”溪云应了一声,但心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他连这个人都不认识,又怎么放心对他讲那些藏在心里最深的痛苦呢。
他闻着空气中的香味,心里面却茫茫然的一片。只是无意识地搓着手指。
又过了一会儿,溪云在心里预先练习了一下,这才开口说:“翼从大人和我是朋友对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一直都在这里。”
“如果一个月神的子民……”溪云顿了一下,心里在犹豫,他整天都在想这件事,但没有办法说出口。
翼从耐心的等待着。
”……一个月神的子民,没有办法凝聚出翅膀去追逐月神的脚步,那么,“溪云轻轻问道,”他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在悄悄的问自己一样。
“你出生在月神所赐福的格兰瑟威,头发是美丽的银白色,住在散发出清香的树屋里,怎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呢?”对面的声音富有磁性,温柔而慈祥,听起来令人心安,“神并不在意你是否可以飞在澜州森林的上空,你只需要在每个月中进行祈祷,将所有的赞美都献给月神。”
溪云却轻笑了一声,他说:“谢谢您的好意,翼从大人。”
他站起身,打算离开了。
还是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啊,可以飞翔和不能飞翔的羽人,怎么会是一句赞美就可以抹平差距呢?
根本没有人会站在卑贱的无翼民的立场吧。
溪云在门框边缘抚摸着,想找到拉开门的扶手,但没有找到。
“你认为我在敷衍你么?孩子。”翼从的声音很平缓。
溪云回头看了藤蔓墙后的翼从一眼,于是又坐下来,但这一次他正对着里面的人,用富于侵略性的语气说道:“去年七月十三的时候,我八岁的妹妹凝翼起飞了。我站在年木的最顶端,眼睁睁看着她展开双翼飞过了半个格兰瑟威,从十三日到十八日,她飞翔了整整六天。这样的血统,过两年再成熟一点,就该是一月飞翔一次的俜羽了吧,如果她天赋再强一些,足够努力的话,成为万中选一的至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大家都很羡慕她,我的邻居们说,要是生孩子,就要像溪月儿,可不要像她那个飞不起来的哥哥。翼从大人,你说,”他说到这里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浑然没有理会自己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悄悄地淌下来,“能不能飞真的不重要么?翼从大人,神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可以飞,但我很在乎啊,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我真的很在乎。”
里面的翼从似乎沉默了,溪云等了一会,都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觉得真是疲惫,说出那些话之后,心里面只剩下绝望,他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静静地躺着,让阳光照在身上。
“孩子,”翼从终于说话了,“我们羽族有一句谚语,叫做‘羽人失去了翅膀,犹如雄鹰没有双翼’。”
“我的父亲常常挂在嘴边。”溪云自嘲般地说道。
“这是羽族的英雄穆鲁斯特说的,但很多人往往只记得前面这半句,却不知道后面还有半句,”翼从说,“六百多年前,年轻的穆鲁斯特带领五万名羽族神箭手,平定了寒氏库赛图城邦的叛乱,下令将所有效忠寒氏的羽族全部挑断凝翼点,让他们再也无法飞翔,手指上有箭茧的人全部切掉大拇指,让他们再也无法拉弓。”
溪云听得入了神,想起这样残酷的酷刑,打了个寒噤。凝翼点在每一个羽人后背上,琵琶骨的顶端的两块小肉瘤,那是羽人感应明月的特殊器官,也是每一个羽人的骄傲,同时,凝翼点也汇聚了大量的神经,如果被一刀割掉的话,那是每一个羽人的至痛!
很少听到羽人之间打仗会割掉凝翼点的,这样的惩罚实在是最残忍不过了。
“穆鲁斯特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寒氏再也不能飞翔也不能射箭,像是被斩断了翅膀和爪牙的苍鹰。于是他放下了警惕,只带着很少的人就去巡视库赛图城邦的俘虏。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溪云问。
“也许是行刑者的大意,有一名寒氏的士兵只被切掉了半根大拇指,于是他的伙伴帮他找来了一张弓和一支箭。在穆鲁斯特来巡视的时候,这个士兵隐蔽在人群中,用断了一半的拇指搭箭,瞄准了他。”
“射中了么?”溪云问。
“射中了。”
“啊,怎么会?”溪云所听说的英雄穆鲁斯特,百战百胜,即便遇到灾难,也常常被幸运眷顾而得以免除,他实在是很难想象穆鲁斯特也会被冷箭射中。
“只是射中了风帽而已。”
“哦……”溪云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时天寒地冻,寒氏的士兵在拉弓的时候,由于太过用力,半截拇指的伤口崩开了,他的指骨直接按在了箭羽上,剧烈的疼痛影响了他的视力,于是他的箭射偏了,只射中了风帽。”
“原来是这样。”溪云已经听得呆了,想像着那名寒氏士兵用裸露的指骨去拉弓,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和勇气啊。
“盛怒的穆鲁斯特下令把和那名寒氏士兵一个营房的人全部射死在平原上,然后再也没有去巡视过俘虏。后来他对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才感慨着说:”‘羽人失去了翅膀,犹如雄鹰没有双翼;但雄鹰没有双翼会饿死,而羽人却可以成为凶猛的林鹳。’
林鹳是一种天生不能飞翔的鸟,但却异常凶猛,连森林里的猎豹都不敢接近。后来穆鲁斯特又回到库赛图城邦,在射死俘虏的地方立了一块碑,只把那名寒氏士兵的名字写在了上面,以表彰他的勇敢和不屈服的决心,他的名字就是‘寒盛·拉克铎·库赛图’。”
“原来是这样啊。”溪云又说了一遍,他没有想到原来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还有另外一面,这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的。故事里穆鲁斯特和拉克铎像是生活在两个时代,一个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一个是反抗邪恶的英雄,都被人称颂。然而大人们总是分开讲,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其实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视角。而在拉克铎的故事里,他被隐去了库赛图和寒氏的姓氏,也隐去了那个对手是穆鲁斯特的事实。
“没有人天生就低贱,即便不能凝翼也并不能证明这一点,只有真正看不起自己的人才会慢慢变得低贱,才会被神所抛弃。”翼从低沉有力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是,翼从大人。”他不由自主的回答道。
“今天就到这吧,回去仔细想一想,要是还有什么疑惑,你明天可以再来问我。”
“是,翼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