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外飘荡着空灵的回声,那是筝琴和鸣的演奏,排练室紧锣密鼓地排练着即将在国际剧院上演的大型舞剧,《灵》。
林紫夕躺在病床上,毫无苏醒的迹象,她已经昏迷三个多月了。顾肖宁每日排练完都会来看她,跟她说说一天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告诉她每天舞剧排练的进展情况,还会在她耳边悄悄说排练中又有什么新发现,演员们在哪个节奏上的情感可以进一步深入,哪个章节可以调动情绪,哪里可以随性的发挥,讲着讲着他就开始出奇的兴奋,而后开始悲伤,悲伤到流下眼泪。
舞团两百多人穿梭于排练厅和舞台间,用足尖支撑着灵魂,纤长的双臂带动着身体快速地旋转,旋转,停止,孤独的跪在舞台中心,在昏暗的灯光下向芭蕾顶礼膜拜,天花板寂静的笼罩着一切,音乐深远而悠长,那是姑娘们梦想的季节。顾肖宁是舞剧的编导,他酝酿这场舞剧足有7年之久,准确的说舞剧应该是他与林紫夕共同创作的,那时紫夕刚16岁,他初次见她的年龄。
林紫夕从来没上过舞蹈学院,甚至连培训机构也没呆过,她学习很好,是个文化生,顾肖宁当年还不是如今这个在舞坛叱咤风云,可以呼风唤雨的编导,只是个培训老师,他认识她源于一场中学生舞蹈大赛,他被主办方邀请做评委,她是名参赛者,80多名参赛选手,每位都身怀绝技,受过非常专业培训的,除了她,自编自演,临场发挥,在台上胡乱的舞弄着。那场比赛的名次连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认识了顾老师了。
她演出完后,顾肖宁等不及欣赏接下来的舞蹈,就急匆匆的赶往幕后,在选手候场室找到她,严厉而充满期待,质问道:“你为何胡乱跳?”她不以为然,说到:“什么叫胡乱跳,我是在用灵魂跳舞。”她显然并不在意她差劲的名次,对那些专业的演员们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羡慕之情。等所有演出结束,她随意的拿起装演出服的背包,那是北京舞蹈学院的书包。顾肖宁跟在她后边,她边走边和顾肖宁说:“他们都是舞蹈的机器,僵硬而刻板,我才是舞者,真正的舞者。”顾肖宁被眼前这个只有16岁的女孩儿的话惊到,说不清是被她的特别吸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记住了林紫夕。
“从明天起,来我的工作室吧,免费教你跳舞,说不定你未来会成为个舞蹈家。”他说。
她狐疑的看着他:“没搞错吧,我16了欸,他们都说我想成为专业的舞蹈演员都肯定没戏,你竟然还能让我成为舞蹈家?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你来吧。”
林紫夕跳舞是很好的,虽然总喜欢即兴,连每次正式演出时跳的动作都相差甚远,但那深邃的眼神,古典的身韵,很难相信这身段没受过任何训练。
“你去北舞旁听过么?怎么会有北京舞蹈学院的书包?”
"哪里,路边,60块一个,买的。”
顾肖宁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想成为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的,可惜年龄大了,错过了学舞蹈考专业院校的黄金时期。他想帮紫夕,也想帮他自己。他从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编导系毕业后就一直在这家培训机构当老师,平时就给学生们编编舞,偶尔还会收到各种舞蹈大赛的邀约,去当下评委。他从小学舞蹈,文化课成绩也一直非常棒,他的父母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律师,至于舞蹈,当个兴趣爱好就好。可他深爱着舞蹈,高考时力排众议,在文化课成绩考了680分高分时,还是坚持选择了专业的舞蹈院校,这个成绩在艺术生中非常少见,据说他父母在他被舞蹈学院录取后,伤心地哭了整整三天。他怀揣着成为一名伟大编导的梦想,踏上求学之旅。他虽走了一条专业舞蹈编导之路,却也经常鄙夷那些看似高深实为刻板至极的作品,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专业,不过是一颗空洞心灵的伪装,用一身舞蹈技艺,去掩盖枯死的灵魂。这也是他和紫夕有共鸣的地方。他讨厌一味的强调技术、专业而忽视人类心灵的作品,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可以编排出颠覆性的作品,揭下那些虚伪之人的神秘面纱,他必须成为一名卓越的导演。然而一晃十几年,如今他已经30出头了,却还是一无所成,他许多灵机一动的想法都会被院长否决掉,他的每一个自认为成功的作品没有一名演员愿意跳,他每天徘徊于生活和工作之间,他害怕,害怕他的热情在日复一日无聊的表演中被消磨殆尽。
直到他认识了紫夕。紫夕同意了他的邀请,成为了他的学生,他给她单独开了一个班,班上只有她。仿佛他觉得任何人和她在一起跳舞都是对她的玷污。两个人就这样相处着,他教她跳舞,帮她排舞,他从不苛求她的动作多么的到位,也不逼迫她进行基本功训练,他就希望她像以前那样随性的起舞。其实,紫夕除了跳舞时特别有想法和个性,其他时候,都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很听父母和老师的话。林紫夕一直很嫌弃他,怪他从来都不教她一点有用的东西,连基本的童子功都不帮她练,她很期待他是个严厉的老师,好让她的舞蹈技巧有所长进。闲暇的时候,她也会和他讲讲创作灵感。
“如果我是编导,我一定会排一场舞蹈,一名女子,身着白色长裙,在一面黑暗的舞台中,只有一束聚光灯,她跟随心里的旋律起舞,没有节拍,没有和弦,就一门心思的舞蹈,想到哪就跳哪,想跳什么就跳什么,甚至连音乐都可以不要,直到死去。这个舞蹈的名字就叫《灵》。”她有些忧伤,忧伤中又带有憧憬,她清澈的眼神中,泛起了一层薄雾,伤感而迷茫。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3年吵吵闹闹而快乐的时光,转眼,她也要高考了。她的成绩还是很好的,他希望她也能像他曾经那样,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可她没有,中规中矩的选择了其他专业。临上学前,她对他说:”舞蹈,就当作兴趣爱好吧。终不能以此谋生的。”她不是也深爱着舞蹈的么?他为她的话而沮丧,甚至觉得可悲。他第一次窥视到了她骨子中流淌的自卑。
她,再也不是16时的那个她。
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四年,他们从不联系。她按部就班地读着大学,生活没什么起色,他却像发迹了般,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他的作品获得了官方的认可,拿到了舞蹈界最高奖项,那些曾经被院长否决的创作瞬间风靡全国,甚至走向世界,他成为了一名极具知名度的舞蹈编导、舞蹈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都为他自己的成就感到惊讶,不出几年,他就是个作品等身的编导了,他的梦想一步一步的靠近他,想想都有些兴奋。这些年,沾了他出名光的还有过去否定过他的院长,他的就职单位,他的学生们,还有赵苏然。
赵苏然是名出色的舞蹈演员,身上自带明星光芒,任何一名与其合作过的舞蹈编导,都能蹭一下其热度,荣登舞蹈界排行榜。林紫夕走后,赵苏然一直和顾肖宁合作,成了他的御用首席主演,她也是在他成名前,唯一愿意出演他的舞剧的演员。也许是被他身上的气质所吸引,赵苏然这位极具天赋与名气的演员,竟然就跟着顾肖宁了。几年间,他们走过五湖四海,演出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捧回了无数的奖项。
顾肖宁拿奖拿到手软,欣然接受着人们的赞赏与褒奖,有些沉迷于荣誉的浪潮中。一个秋日午后,他舒服地躺在堆满奖杯的书房中,回忆着一幕幕往事。突然,林紫夕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还是一副16岁的面孔,带着倔强与不屑,好像对他一切成就都嗤之以鼻,口中念着:“我才是真正的舞者“。他猛然惊醒,一种偏离航向的感觉迎面袭来,他计算着,紫夕今年也该23岁了。昔日的美好回忆如潮水般滚滚而来,七年前,正是那种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将二人紧密地联系起来,在冷清的排练室,两颗孤独的灵魂彼此抚慰着。转眼间,他竟然那么久都没见她了。他想起紫夕那年冬日和他讲过的创作灵感,一位舞者,一身白色长裙,一门心思地舞蹈,从紫夕走后,他一直构思着这个舞蹈,他想把它编成舞剧,名字就叫《灵》,只是一直时机不成熟,灵感也断断续续,才没有把它搬上荧幕。这一刻,想到紫夕,那个好久都没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女孩儿,仿佛茅塞顿开,那些理不清的思路,编不出的动作,想不出的音乐,就在这一刹那源源不断地涌进大脑,他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他想也许现在时机到了,几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书房,走出家门,去单位找到院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院长他的想法,他要排《灵》。
“好啊,我们院全力支持,你只管编,到时候怎么宣传全包在我身上,看来顾导又一个大作要新鲜出炉了。”院长亢奋的回应。
“到时候,我找赵苏然做你的首席主演。”院长拍拍顾肖宁的肩膀,肯定的说。
听到这话,顾肖宁有点沮丧,有种痛苦的力量在敲击着他的内心。
“不,院长,我想让另一个女生来出演。”
院长有些诧异,苏然一直是他作品的主演,而且每次效果都那么好,怎么这次突然要换了,虽然找不到什么支持的理由,但在顾肖宁的坚持下,院长也只好将就的同意了。
没有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除了林紫夕,顾肖宁心里想着,可都这么多年了,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顾肖宁有些不敢想。他尝试着拨通紫夕上大学前留给他的那个电话,也许是出于对她没有坚持舞蹈的怨恨,又或许她的欺骗,他始终不去打那个号码,即使把它一直珍藏在他枕边的床头柜中。他拿起手机,脑中一片空白,刚把号码输入进去又全部删掉,想着还是明天再打吧。关了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他又一次拿起手机,输入了号码,屏息凝神,逼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闭着眼睛按了通话按钮。电话通了,每一个嘟声都是对他的折磨,他在想如果电话那头有人说 喂,他可能当场就猝死,可惜最后也没有等来那声“喂”。
他还是决定联系紫夕的事晚点再说吧,先不要耽搁群众演员排舞,至于她,反正她也是随意的跳,早排和晚排都差不多,也许前一天定好的动作,到演出那天被她改的七零八落也未尝可知,这就是她的风格嘛,她独舞的部分都是按着七年前她的想法来的,在黑暗的聚光灯中随心起舞,不会影响大部队的进程,只要最后能联系上并说通她,一切都是好说的。就这样,一部没有主要演员参加的排练,浩浩荡荡的开始了。
排练进行到半个月,他依然没能联系到紫夕,再一次见到紫夕,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那天,她的舍友接了电话,告诉他,紫夕住院好久了。他几乎是踉跄着闯进医院,来到紫夕的病床前,看着她苍白的面孔,瘦弱的身躯,除了憔悴,几乎还是16岁时的模样,年轻,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他曾无数次幻想再次见到林紫夕的场景,她或许成为了一名工作出色的职场新人,或许是学业有成的十佳毕业生,又或许还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如今病床上这幅模样,令人心疼。
听她的舍友说,紫夕大学里成绩也一直十分优秀,只不过一次都不跳舞,她也从来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她之前跳舞的事,平时很安静,除了去图书馆,就是去自习室,是个好女孩儿。谁知道,临近毕业时,她和艺术系的系主任申请了舞台,像艺术生一样举办了个人专场毕业汇演,这在学校还属首例,也不知系主任是抽了什么风,还真的同意了她的申请。演出那天,人不算多,小剧场的一半都没有坐满,但每位观众都很安静,很认真,那名系主任还有部分舞蹈系的老师也去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学生在搞什么名堂。舞台按照她的想法布置,黑色的布景,只开一盏聚光灯,舞蹈没有名字。背景音乐很淡雅,很清新,无一丝杂质,她穿着白色长裙,跟随着轻音乐慢慢舒展身体,而后开始旋转,她随风起舞,没有任何事先编排过的迹象,旋律越来越快,她越来越轻,越来越投入,像是抒发着关于她的一切,她足足跳了三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掌声,也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你只能听见剧场里飘荡着的音乐,和她脚步摩擦着舞台的声音,随后,音乐结束,戛然而止,她优雅的倒地,沉沉的睡去。一分钟后,剧场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每位观众眼里充盈着泪水。掌声散去,她也没有起来,系主任箭步冲向舞台,发觉她真的睡去了,一睡,就睡了一个月,到现在,也不醒过来。医生说,这是个奇怪的病。
顾肖宁听完这些已哭成泪人,几度昏厥。他懂她,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是个真正的舞者,用灵魂诠释着舞蹈。他只后悔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去联系她。她没有病,她一定是自己不愿意醒过来,醒过来,就不会是跳到直至死亡的舞者了,那不是她的本意,也亵渎了她的作品。
在那之后,顾肖宁依旧组织演员们排着舞,只是空出首席主演的位置。他每天都会来到紫夕床边,告诉她他的想法,思路,和她聊天,告诉他这些年里发生的事。和她讲赵苏然,讲舞团,还会询问她对他编舞的意见,即使他知道,她不会说话的。
舞蹈上演的日子越来越近,200多名演员们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了,可他就是不安排主演。院长急了,他骂道:“顾肖宁你他妈是不有病,连主演都没有的舞剧,还跳什么跳。赶紧让赵苏然过来排练,她来跳首席,就这么定了。”
“绝对不可能。”顾肖宁一口回绝。他坚信林紫夕会醒过来,他发誓不会让任何人出演这个角色。
院长愤怒极了,可他也拿顾肖宁没什么办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流逝,他还是每天都会来到紫夕身边,握着她的手,尽情的诉说,他多希望她现在就能睁开眼,看看他,看看属于她的舞蹈。可她没有。
今天是演出的日子,院长已经完全不想管了,他打算这次演出一结束就解雇肖宁,更何况也许根本无法上演。200多名演员全部定妆完毕,在候场室呆呆的盯着顾导,眼里有即将登台的欣喜,也有无奈。顾肖宁眼神飘忽不定,他到最后一刻都期待有奇迹出现。他打电话给医院,得知紫夕依然没有醒。他点了一根烟,这是他第一次抽烟,由于生疏,也因为紧张,点了三次火才点着那根烟。尼古丁刺鼻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一层缭绕的烟雾漫过他的面庞,分明可以透过薄雾看见他眼眸中的绝望。
候场室一片混乱,掩盖着滴答的钟声,观众席已经人满为患,保安耐心的维持着秩序,所有人满怀期待,欢欣鼓舞,都想来亲眼看看这位著名编导毕生心血创作的舞剧。还有10分钟就要正式开幕了。
这时,顾肖宁的手机,响起了医院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