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

那一晚之前,林小宛一直觉得父母对于自己是过于保护了。她在滨城中学念高三。家到学校只需要骑十五分钟的自行车。虽然这样,每天她都是由父母接送的。

甚至当她推着掉了链子的自行车走在回家的道路上最暗,最少行人的那一段路上,身后传来口哨和调笑的声音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对这种情况她一贯的处理方式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危险。但是这一次有人追了上来,一股酒臭伴随着那家伙的话语,他说: “小妹妹,你在想谁啊,哥哥们叫你都没听见?”

她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然后手臂就被抓住了。她回过头去叫那家伙放手,那人对着她嬉皮笑脸。另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好像有人笑着说,“放手吧,人家小姑娘看不上你。”又好像有人 说,“就是嘛,样子那么纯说不定还是处女呢,跟你那帮女朋友可不一样哦。”

她被围在四五个男人中间,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热,污浊,紧张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是抓住她的那只手铁钳似得紧。情急之下她想起了之前体育课上教过一堂女子防身术,于是抬腿朝那人踢去。但是她的脚还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旁边的一个人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动作就把她完全制住并且揽在怀中。

然后,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那一晚之前,孟舒一直觉得自己那帮开裆裤哥们和那种我爸是李刚的家伙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也轻佻,也跋扈,但是本质上并不是坏人。直到那晚十点一刻左右,他正改工程图改得昏昏沉沉,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的时候,他还以为他们又是来找他去唱k的。按下通话键却被告知他们强奸了一个女孩。

孟舒是那种喜欢刺激,喜欢挑战的人。越是在紧张状态下越是思路清晰,头脑敏捷,肾上腺素的分泌带给他的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可能就是为了追求这种状态,他上小学的时候一度沉迷于shoplift。

而现在这个电话在使他惊诧之余,瞬间启动了他的紧张状态,他让他们看住那个女孩,不要放她走也不要刺激她。自己马上调出了城区规划图。那一大片区域按规划要在三个月后才会装上摄像头,而穿过这片区域之后就能连上国道线。 他给在旁边一座城市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我明天有空,过来帮你看那块地吧,不过今晚要住你家了,你家密码没改吧。”然后他把改了一半的工程图email给下属,加了一个主题,“我找出了八处错误,试试看自己改吧,:)”

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旅行箱,“他们现在一定焦急得像做在一坨屎上吧。”孟舒想,但是他有意拖延自己到达现场的时间。就算万无一失,他也不想在案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到场。两个半小时后他才和那帮狐朋狗友汇合。

女孩躺在草地上一团糟,她的裤子褪在脚踝处,身体上盖着不知是谁的外套。他的朋友们站在一旁吸烟。在此时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才一股脑地漫过他的头顶。他吩咐了他的哥们儿几句,然后把女孩抱上了车。其实在他本来的计划里为了避免被摄像头拍到,他是准备把她塞进后备箱的。但是当他真的到了现场以后,他觉得那样的举动过于戏剧化,完全不可能实施。所以他把她放在后座上,一路沉默着开上国道线。

“如果被拍到了,就让那帮家伙自作自受好了。”他想。

他必须要和她做一场交易,但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暮春,有许多小飞虫撞死在车窗上。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伸手开了雨刷器,于是小虫的尸体被碾开成了一道道绿色的圆弧。正懊恼着自己,后座的女孩终于发出了一点声响。

“你是要杀了我吗?”她说。

“啊,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

“既然不是要杀了我,那么你送我回家。”

她说话是命令的口吻,坚定的,让孟舒觉得自己是卑鄙猥琐的坏人,“但是,我不是啊,”他想,“我只是事件的调解人而已。”

“你爸妈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我爸妈今天不在家。”

“那个,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一个人待着,”他好像听见她冷笑了一声,顿了几秒,终于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先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

朋友的家是他的第一个作品。山腰上的一栋吊脚楼,周围没有邻居,只有茶田绵延。车子在楼下停好,然后输入密码启动电梯,电梯门再开时就直接到了客厅。他给女孩找出拖鞋,请她在沙发上坐下,请她去洗澡……

在林小宛最初的意识里,孟舒是那个将带来结局的人。当时她仰面躺在草地上,头歪向一边,夜晚的草丛看起来像密林,偶尔,很远的地方有车开过,草叶猝然亮了,半透明的绿色层层叠叠。有虫鸣声,一种,两种,三种,总共能分辨出三种。有一只无疑在自己脚后的那一丛灌木里,一只在更更高点的地方,还有一只大概就在自己面前,草叶一动,它跳走了。

”怎么还没来啊。”他们说。

“真是急死人了。”他们说。

“真是急死人了,”她想。

“舒克要是从家里来的话得一个半小时呢。”

“一个半小时啊。”她想。

好像并没有过那么久,他就来了,她看到草叶的密林又被光芒照透了,这一次,光明持续着,有一道黑影投来,他走过来蹲下身看她。二十七八岁,看来是个白领,不是黑社会老大。他来善后,而她是待处理的现场。

进了他的车,车子大概很新,有一股达利园法式软面包的气味。

她保持着他把她放下的姿势坐着,偶尔随着车子摇摆。

她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任它们处在瘫痪的状态里。然而,大脑,大脑是一种很奇怪的器官,大脑总要找点事情来做,它数着虫声的种类,望着一盏盏车灯掠过,好奇着自己到底是真的动不了了,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愿动而已,甚至,她开始回忆今天整理的错题。

“大脑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器官,”她想,“那么思维与情感哪个是真正的我呢,如果说创造情绪才是灵魂的主要功能,那么此刻我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死了,而所有埋首题海不悲不喜的时间也都是被强迫缩短的寿命?那么人岂不是应该尽可能地多花时间看电视剧,激发自己最多的情绪起伏,而远离那些要求冷静的活动?以象棋为爱好岂非和抽烟一样是慢性自杀?又或者思维和情感是平等的,共同服务于真正的我,那么这个真我的本质又是什么?思维可以归结为一些神经元的之间的协同作用,情感也可以说是一些激素的作用,但是真我是什么,它可以说是真的存在的吗?如果我不存在,那死亡又如何存在呢?而此刻想起这些的我也真是奇怪,无论如何所谓死亡,我马上就要了解了吧。消弭于虚空之中,今日早起时还抱有的所有野心,恍如隔世。”

青色的虫子被碾成道道圆弧,像延时照片里的星辰轨迹。死亡的双面性,既关于离开,清白;也关于尸体,腐败,恶心。

好像某道阀门突然被冲开,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恐惧带着隆隆的声响,从远方奔涌而来。

“你要杀了我吗?”她问。

但是他说他不会。

她努力分辨着他的情绪。是的这时候她意识到他也是一个个体,他是她必须了解,然后战胜的对手。

分辨他的情绪很困难。她本来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但是现在,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了解。

她的大脑刚刚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运行得很流畅,但是现在,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就像网速不佳时卡住的视频。

“他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他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她听到自己的大脑里有声音在不断重复着。

有时候她又放任自己的大脑转开去,反正我还没有得到足够多的线索,我不知道他的打算,所以也没办法知道我的对策,她想。

直到他叫她去洗澡的时候,她明白了他的打算,所以她说:“不。”

他们开始了争执,他理屈词穷,所以最后他硬把她往浴室拽。在他的手箍住她的手腕的瞬间,她觉得血脉喷张,但是愤怒的血都往头上涌,四肢依然是虚浮的,他拽住她,她不但无力反抗,而且几乎要摔倒……

在那场争辩中她给他留下了瓷器一般既坚决又脆弱的印象。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盯着自己穿着白色棉袜套着绿色夏季拖鞋的双脚,她的脚踝交叠在一起,伸向前方。

她并不打断他的话,但是在他说完一段后,她会马上抬起眼睛,进行反驳,不留任何空隙。她的语速很快,声音并不重,但是每个字是在往地上扔。有点像他女朋友在对他生气的时候的说话方式。是的,她这样一瞬不瞬地盯住他,无疑是想要让他感受到她的愤怒和仇恨。

他并不是特别害怕她的愤怒和仇恨,毕竟伤害她的人并不是他。她目光向下的时候更让他难受。这时候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他会疑惑她有没有在听,进而觉得自己愚蠢。不但愚蠢而且代表着“摧毁进步青年的腐朽旧势力。”

虽然说起来奇怪,但她的清白,坚决与脆弱确实让他想起了学生运动。

“我并不是开枪的人,”他想,“我是劝他们不要去送死的老师。”

看新闻的时候,林小宛曾经思考过强奸案发生之后,重要的到底是惩罚犯罪者,还是保护受害者的隐私。但是她从来没有把自己设想为受害者,而现在,站在这个角度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侮辱她的人付出他们的代价之前,她的尊严将永远保持着缺损的状态。

“复仇其实既是受害者的权利,也是受害者的义务。”她想,“今天的人常常忘了在较原始的社会里人们是怎样为了履行这一义务而不惜做出巨大牺牲的,但原始古老的东西从来不会真正过去。”

她准备好了要踏上复仇的路,不管多么艰难。但是当她被按进浴缸的时候,泪水滚滚而落。

他看见她哭了,于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她洗了很久,其实并没有洗,只是呆坐在水中。直到水冷得无法忍受,她站了起来,湿衣服黏在身上,她把它们脱掉又花了很久。然后披上他拿来的浴袍,用吹风机把衣服一件一件吹干,一件一件穿上。

天早就亮了……

那一晚他抽了很多烟,天亮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当了一回蠢货。但是仔细想想,他觉得这件事里还是幸亏有自己这样一个笨蛋。

女孩推开浴室的门,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的身体好像在微微地摇晃。他也很累了,眉头处的那块皮肤紧绷着,无法放松。

他递给她一盒牛奶和一粒安眠药。许多人都说药物不能用牛奶送服。但他是从来不相信这类事的。

安眠药对于小女孩来说似乎很有用,她不肯去卧室,坐在沙发上,头埋在两膝间睡了。

他好累。有许多事情需要想,但是他却准备先睡一觉。也许他希望当他醒来时她已经逃走了……

她没有吃下药片,当然也没有睡着,至少就她自己所知并没有睡着。衣服并没有完全吹干,很冷。那里,痛。并不是不能忍受的疼痛,而是这疼痛时时提醒着她自己长了这样一个器官。那个她本来只在来月事的那几天才会想到的器官,今后她常常会想起。就像她常常想起自己的大脑,想到有一个精致的脆弱的玲珑多窍的组织漂浮在她的脑壳里一样,她将常常想起自己身体深处是一个藏污纳秽的洞穴。

她以为他一定监视着自己,但是当她过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睡着了,手脚摊开,脑袋一直朝后仰去。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趁机逃走,也许是她太疲倦了,也许是她觉得自己没有机会,也许是她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外面那个她昨日忽然被扯离得正常世界。她倒是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电话。她站着盯着他的睡相看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

总之,她等着,等他醒来后她对他说:

“你现在就送我去报案,那么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如果再拖延,过了二十四小时,我可以告你非法拘禁。”她并不知道法律上的规定是不是真的是二十四小时,但是她很坚决地这样说了。

孟舒只有苦笑。他觉得她还没有平静下来,让她在这种状态下做出将留下终身影响的决定是不负责任的。

晚上,他带她回了滨城,他把她藏在自己的公寓里。

这就是事情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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