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京客栈传出住客打牌的声音,霍义房间的油灯是黑着的。窗户纸透进极微弱的光,假道士此刻蜷着身子在炕上,用脑门顶着冰冷的墙壁。他试着骗自己,去别的镇上多搞点钱,再找警察把自己的东西赎回来,可警察不会专为他等着,那些所谓赃物不久就会被处理掉。现实只有一种可能,他的“传家宝”永远的离开他,这想必是报应,他就不该拿着它去做骗人的事。
直到窗框被人“咚咚咚”敲响,霍义一直处在失神的状态,他扭头循声过去,看见纪方远的轮廓就映在窗子外面。霍义心道是纪方远送钱来了,心中感谢他的仗义,却一点也提不起精神。他凑近窗子对外面说:“进来吧纪公子。”外面轻声回道:“不用,我就一句话想问道兄。”霍义有些奇怪,道:“我听着。”纪方远说:“道兄想不想,跟我一起再犯一次险,搏一个机会。”霍义说:“胜算有多少?”
“至多五成。”纪方远答。
“失手会如何?”霍义不由得想起纪方远曾经惨痛的事迹。
“会坐牢,受皮肉之苦。”
霍义半晌没出声。纪方远却也没催逼他。
吱呀一声,客栈的大门打开了,纪方远慌忙钻进近旁的几捆柴中间。原来是小伙计急着出来撒野尿,两下里只有尿水浇到雪地之上的声音,待小伙计回去关好大门,纪方远才悻悻走出柴堆。
“日!”黑黑的窗子里,霍义终于说:“老弟你都敢,我凭什么不敢!”
纪方远没太听清,问:“干还是不干?”
“快告诉我!怎么行事?”霍义急切地。
纪方远叫霍义把老虎嘴子推开一道缝,往里塞了两张写好字的纸。霍义接过来,纸里面掉出几张钞票,而房内太暗,一时看不清纸上写了什么。
纪方远贴着窗户一板一眼地说:“这几天,你按我写的做,不出三五天,我会从沈阳回来,到时盘算下一步行动。”说罢又找补一句:“装腔作势,你最在行!我走啦。”
霍义眼睛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永陵小镇,公安局的路对面便是镇政府——崔镇长的办公所在。前夜的薄雪还积存在屋顶和墙根,人来车往早已将路面的雪消磨殆尽。略显嘶哑的声音带着陕西味道,从大路边响起:“诸位善人!贫道云游千里,来至贵宝地!”喊声来自一个干瘦的道士,他拿屁股冲着镇政府的大门,跪在路边,脸就朝着对面公安局。“某,于终南山修行十年。出家人济世行善为本!”道士说一句,就朝公安局的方向磕一个头,夹带着哭腔接着说:“警察老爷也许是误会了,贫道没有做不法之事,就还我个公道吧!”
往来的路人无不盯着霍义,不乏好事者驻足围观,有好几个竟是昨日买了“神药”的主顾。人们津津有味在旁议论,这警察抄没外来道士的新闻就快速传开了。没多久从政府大门里出来个穿制服的,立在人群外围扒耳朵听了个大概,随即招呼出两个警卫,三人一起把人群劝散,而后转头对着霍义一点没客气,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霍义来了一个狗啃屎,却一点没再纠缠,灰溜溜地跑开了。
时间过了大概两三小时,霍义继续在镇政府门口故伎重演,这一次对面公安局的警卫气势汹汹地冲他过来。霍义识相,没等警察走到跟前自己先呜哩哇啦地边喊边跑远了。

气派的沈阳火车站,胡大小姐款款走出来,身边就是纪方远,比前一日更加帅气。站前广场上无数黄包车列队等活儿,大小姐嫌冷,叫了一辆带车厢的马车,直奔繁华市区。来到沈阳的几日,胡大小姐把纪方远当做了生活上和身体上的助理。黑白颠倒的生活,从吃喝到穿戴,出入名店,舞会酒局,和老同学一起酩酊大醉。二百里外的霍义,活在另一个世界,每天上演的戏码,就是被警卫在街上赶着跑,衣服越跑越脏,头发越跑越乱。
每次跟新上任的薛林聚会,纪方远的外貌和修养给足了半老徐娘面子,另一方面他对新上任的薛处长殷勤有加,照顾十分得体。薛林总带着自己的一个副官,年纪与纪方远相仿,两个年轻人打得火热,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极会劝酒又有海量,许是生长环境的熏陶罢,纪方远每次陪酒,都是以薛处长不省人事而结束。总之,沈阳城每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都应照着小小客栈里霍义煎熬的时时刻刻。
这天晚上隔壁打牌的声音方才响起,霍义房间的窗户终于有人敲响了。
纪方远走在前,霍义远远在后跟着,眼前的年轻人换了一身装束,非常气派的毛呢大衣,领子立了起来,呢子礼帽,将帽檐压得很低。兜了几个弯,两人最终进了纪方远居住的小院。纪方远关起屋门,霍弋看见桌子上散乱着诸如文房四宝,篆刻工具一类物品,纪方远倒了两杯茶,说:“霍兄,话剧你懂吗?”霍义一皱眉:“唱戏不唱光说话?”纪方远被逗乐了,点点头说:“咱们抓紧排演排演!”
院子外面沉沉的黑去了,小小瓦房的窗纸,透出来两个人影,比比划划,直到夜深。
转天日上三竿,镇上的居民却没看见瘦道士在路边喊冤。人们言语中的议论,听得出确觉道士冤屈,有的还后悔几天前没多买两瓶他的药酒。
“道长在吗?”是兴京客栈掌柜的声音,在霍义房门外叫门。
过了片刻,里边人说:“门闩没插,掌柜进来吧。”
门一开,霍义看见进来的是两个人,他马上认出掌柜身后就是当时抄没自己家当的那个老警。霍义保持着在床铺上打坐的姿势,而老警今日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客气:“嗯,还不知道长尊号大名,上次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霍义道:“一介无名散人……”嘴里嘟嘟囔囔似是诵经。老警这时有点着急,说:“道长啊,今天镇上有点急事,非道长不能解决。”挥退了一旁的客栈掌柜,关上门压低声音:“所以上头就让我各处寻您的落脚处,这不,可算找到了您。”霍义眼睛半眯:“既不容我,寻我何用?”
“是救命的事,万望您大发慈悲!”老警凑近低语:“我们崔镇长害了急症,情况很危险……”
“贫道是卖点方药,可是不行医,这么重的病我哪里有办法。”霍义说了句实话,“诶,不是有个姓胡的医生吗?”
“胡医生天没亮就请去了,啥招都试过了,没用。”
“官爷还是另请高明,找我岂不是在耽搁时间。”
“除了您以外没有高人了,您多少瞅一眼。那个,前两天我替道长您保管的东西,您先去看看镇长,我随后给您送回来,哈!”老警察一脸的诚恳样。“哦,那是另一码子事。”霍义假装不太在意被扣的家当:“哎,罢了罢了,许是道缘至此,随尔去一遭吧!”转身翻了一通皮箱,找出几张符箓贴身放好。老警大喜,霍义提醒他:“贫道只是去看看,治不了病休要怪罪。”
在镇政府的后街,是一栋中里带西不中不西的二层小楼,大概是崔镇长的府宅了。老警引着霍义来到大门,自有一名警卫带他至楼上。霍义脚踏楼梯上的地毯感到一阵神慌,左瞄右看,这种气派原来他确实没机会看到。
镇长的卧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瘦高年轻人上下打量着霍义,对警卫:“就是他吗?”警卫回道:“是他,少爷。”年轻人将霍义请进,随后再把门关严。此时门外悄悄地又上来两名警员,站在门两侧把守。霍义不敢喘大气,环视了房间一圈,是个套间,外间是个小书房,內间的门没关,露出大床的一角。“道长快请!我舅舅在里屋躺着。”今日想必见不到恶霸张牙舞爪的样子,霍义缓缓跟着年轻人走进內间。
厚厚的缎面被子掩饰不住镇长壮大的体格,他的脑门上搭着一块白毛巾,呼吸虚弱,时而低声呻吟,那两撇胡子便随呻吟声微微颤抖。“这位就是?”霍义目光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镇长大人,我的舅舅。”对方马上回答。霍义伸着脖颈缓缓凑近卧榻,装模作样手掐子午诀,口念“无量天尊”。
镇长的外甥面露愁容:“道长要是有办法医治我舅舅,一定……不惜重金感谢!”
按年轻外甥的说法,昨天他上楼叫镇长吃晚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舅舅,坐在舅母的梳妆台前,十个指甲猛抠自己半秃的头皮,口呼自己长出犄角了。接下来的一夜让家里上下乱作一团,直到天空发白,崔镇长的胡言乱语渐渐变成低声呻吟,妻弟胡医生暂时回家另谋他法。
霍义严肃的口气说:“这位少爷,贫道来之前已经跟警官说过,在您这我必须再说一次——某才疏学浅,只配得些治小病方药,但愧不能作医者。”
年轻人马上接过话:“现在总不是需要谦虚的时候,您是终南山来的道人,我听说那的高人们各个有非同一般的本领。”
此时,崔镇长发出声响,下巴动了两动似在说些什么,镇长外甥赶忙趴近舅舅的嘴边听。然后立起身来说:“舅舅恳请道长千万不要坐视不管,您是他最后的希望。”
霍义不动声色,再次贴近镇长身边,依次拨开他双眼眼皮,又请外甥从被子里抬出镇长手臂,将手掌翻了几翻,在粗壮的手指关节上捏了好一阵。然后霍义轻声发问:“大人,三日前可曾外出?”崔镇长口中唔唔作声,连点了几下头。外甥补充说:“是啊,那天我舅有兴致,进山猎獐子,太阳落山看不见才回。”没等说完,霍义开始一番掐指,其后为难地看向甥舅二人:“既已如此,我就如实相告吧!”
崔镇长似用尽力气将眼皮抬起。
“目下看来,小道确无回天之力。镇长大人患此急症,乃是前日山中犯下大忌之故。”
“道长明示!”外甥说。
“且问镇长大人,那天游猎可带了火器?”霍义发问。
镇长点点头。
“那山是不是在永陵陵寝正南?”
镇长再点点头。
“射中了一头——牝鹿?”
镇长再点点头。
霍义正色:“如此是了,当日所射牝鹿,是有孕了的。当时崔大人枪口所向,定是不偏不倚指在永陵寝殿之上。火器,血光,大人浑然不觉间,惊扰了前朝根脉。天道承负极重,非一般方术能解。”
崔镇长现在发出了两倍于先前的呼叫声,夹杂着哭腔。年轻的外甥忙又趴在床头,听舅舅艰难地耳语。
“舅舅说他舍不下全镇的百姓,苍天无眼,使他不能再报效国家,报效大帅恩德了。”外甥有眼泪在打晃。
霍义缓缓走到窗前,似思忖良久,缓缓道:“本以为此生或用不到,先师曾授我奇术,名唤‘皂龙接引术’,只有祭出此法,方可保镇长无虞。”他并不看身后两个人的反应,继续道:“然此法术一旦使用,施法之人阳寿则为之消减,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是以方才我并不想提及此术。”
舅甥二人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年轻人涕下连连:“这么说道长虽有奇术,能挽回我舅舅一命,代价竟是消损自己的寿命!”
霍义:“贫道与崔镇长可谓素昧平生,按说绝无可能轻易施此法术。想我十数年云游五省,所经地方甚多,眼见当今天下,恶吏匪患横行,民生涂炭。从未想到在贵地遇见这样一位胸怀正气,一心为生民立命的好官,病危之际,记挂的还是天下苍生。”转身回到榻前,“道缘所至,为一个大善人延命,不枉我山中苦修多年!”
外甥的眼泪未干,喜出望外握起霍义的手:“道长,我舅舅真的有救?”忽又扑向躺着的镇长身边:“舅,听到了吗?咱有救了,谢大恩人呐!”
“待镇长体内邪咒祛除之后,想请崔镇长助我完成一个多年的夙愿,也算不白白减损我这几年阳寿。”
“道长您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我家无不尽全力报答。是不是,舅舅?”
崔镇长深深地点头应允。
“自先师羽化以后,已有多年,因贫道无能,终南山门下道观破败失修。特望镇长能慷慨助资,令我一门道场得以延续,则功德无量。唯需大洋五百元,可愿相助?”
崔镇长再次深深点头,外甥说道:“我舅舅一命,远远不止这么多大洋,道长尽可放心重修道观。”
“无量天尊!待重修之时,必为镇长立颂德碑,紫微大帝保佑您福禄齐天!”霍义谢罢,开始交代镇长外甥:“少爷,今日需做好一应准备之事。”二人且说且听,交代完毕,霍义于身上取三张符箓,贴在了镇长床头:“贫道即刻回客栈斋戒沐浴,明日辰时三刻,正式为镇长做法。床头的符今夜可稍缓邪祟,烦劳少爷悉心照料。”霍义告辞,镇长外甥跟随送至楼下。
正在此时,电话声响起来。崔镇长一骨碌滚下床,健步至外间书房接起电话。胡大小姐的声音,在电话那边似乎情绪不高:“老崔,明天中午,派司机来火车站接我回家。”镇长关心地问:“这次怎么去了这么多天,小姑奶奶?”“遇上点麻烦事耽搁了。”“怎么的了?”“都过去了,回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