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获50万大奖作品的文化叩问
作者//郭有生
得见这第二届“中国书法大厦杯”中摘得桂冠的行书作品,悬于丝线,编号“二百三十”,静默地散发着它的荣光。五十万元的褒奖,使它不再仅仅是两张寻常的宣纸,而俨然成了一份被标价了的艺术宣言。对联的文字是旧相识:“红叶满庭人倚槛,青溪绕屋花连天。”据云,上联撷自宋人舒坦的《芦山寺》,下联则出自东坡居士的《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这本是一桩雅事,集古人佳句,成今朝妙墨。然而,艺术的评判,往往就藏在这“似乎”与“本当”的罅隙里。
首先的疑问,便落在这“集句”二字上。既非自创,那“原创”一项上的光华,自然要黯淡几分。更耐人寻味的是那一字之易。苏子原句,本是“清溪绕屋花连天”。此作却将“清”换作了“青”。论者以为,“清”与上联的“红”,正可作谐音之对,一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中“鸿”与“白”的机巧。这一改,仿佛是多事了一笔,失了原有的默契。再者,这联语自身的格律与意境,也颇可商榷。词性虽大致相对,平仄却未能尽谐。更要紧的是,那“红叶满庭”,分明是西风萧瑟、秋意阑珊的光景;而这“青溪绕屋”,“花连天”处,又俨然是春水潺潺、生机盎然的画图。一联之内,春秋代序,这意境的交融,便如强扭的瓜,总欠了一份水到渠成的自然。选择这样一副本身存在争议的联语来角逐大奖,是书者未察其微瑕,或没认真推敲选择,还是别有寄托?这最初的疑云,便为这五十万的身价,给大家心理上蒙上了一层阴翳。
由文及书,我们便不得不审视那“书文相谐”的古训。一幅上乘的书法,其笔墨的节奏、字形的开阖、行气的流转,理应与其所书写文字的内蕴同频共振。书写岳武穆的《满江红》,笔墨间当有雷霆之声,金石之气;抄录摩诘的《山居秋暝》,点画里便须具林泉之致,冲淡之趣。那么,眼前这副集句联,其最突出的意境感是什么呢?是“红叶”与“花连天”交织出的那种秾丽、绚烂的妍美。而谢君的这幅行书,其风格取向,从整体观之,似乎更倾向于一种拙野与自然之趣。这便生出了第一重隔阂:文是妍丽之文,书是质朴之书。笔墨的性情,与文字的意境,仿佛各说各话,未能彼此唱和。
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只能更多地专注于这“形式”本身,这笔墨构筑的“风格迷宫”。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此作风格取向“拙野自然”。这实在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切入点。“拙”非笨拙,是大巧若拙,是洗尽铅华后的真率;“野”非粗野,是不拘常格,是超然法度外的天趣;“自然”则更是书法的至高境界,如云出岫,如泉涌地,毫无斧凿之痕。然而,当我们怀揣着对“拙野自然”的期待来细品此作时,却每每在一些精微处,感到一种“不自然”的扞格。
譬如那“青”字最后一笔的竖钩。那“竖”的行程,何其曲折,先向左,复向右,再向左,这般“拧了几拧”的用笔,变化固然是多了,却仿佛一个本可坦途直行的人,偏要走出几步婉转的台步,观者眼里,便只剩下了“做作”二字。真正的自然行笔,其使转变化皆由心而生,因势而导,何须如此刻意地描摹“变化”的形态?再观那“檻”字的木字旁,那一竖的运笔,先是略偏向右,旋即略提笔锋,绞转向左。这其中的“炫技感”扑面而来,仿佛书者在向我们高声言说:“请看,我这用笔是多么丰富,多么不凡!”一旦有了这“炫”的心,那“拙”的意趣便消散了,那“自然”的风神也随之大打折扣。这便如古人所讥的“鼓努为力”,非真力也。
不止于此。追求多变固然是好,但若失了内在的节度,反成弊端。“连天”二字,其间横画密集,本应于平行中求变化,以求生动。此作却让人感到“接连不断的平行”,单调而乏味。须知这是抒写性灵的行书,非是端严整饬的楷则。又如“花”字末笔的竖弯钩,钩起之后,又向右轻点一下,状若添一赘疣,这难道是书写时的误笔么?即便是无心的“偶然”,在严谨的创作里,也终究是白玉微瑕;若是有意的“经营”,则更是画蛇添足,徒增不美。
进而论之,即便真是“自然”的行笔,也未必就一定产生“美”的效应。那“庭”字,运用枯墨,飞白频现,本是求其动势与飘逸,然而呈现出的姿态,却予人以“软绵绵的无骨之感”。审美总离不开联想,当一个字的结构、线条让人联想到“瘫塌”的意象时,其美便要大打折扣了。再如“绕”字,笔势的牵引、点画间的“意连”,本是行书精髓,但其左部偶然形成的如尖锋入笔的一画,形态尖薄突兀,竟让观者“浑身不舒服”。这便触及了一个更深的问题:艺术的欣赏,绝非纯然的理性剖析。我们可以从笔法、字法、章法的理性层面一一解说,条分缕析,似乎“说得过去”;但感性的、直觉的审美,有时会发出更强烈的抗议——那是不美的。理性可以分析一颗珍珠的成因、结构,而感性却在一瞥之间,便能感知它是否有温润的光泽。
由此,我们似乎在这幅价值五十万元的特等奖作品前,陷入了一种审美的困窘。若论其文,它是拼凑的,且拼凑得并非完美无瑕;若论其书,它在风格的表征与细节的实践上,存在着诸多令人疑虑的裂痕。那么,它的价值究竟高高矗立在何处?是那娴熟的、不容否认的技法功底么?可技法若不能服务于更高远的意境,不能与文字内容永乳交融,便容易沦为纯粹的“技”,甚至流于“炫技”。而这“炫”的本身,便是与“道”相隔了。
这不禁让人想起那些沉默的古典。王右军的《兰亭序》,颜鲁公的《祭侄文稿》,苏东坡的《寒食诗帖》,哪一件不是文与书、情与笔高度统一的千古绝唱?它们的价值,何尝由奖金来界定?它们的动人,又岂在形式的多变与技法的炫示?那是从生命的深处流淌出的哀乐,是人格与学问在笔墨间的自然凝结。
这幅悬挂着的“红叶满庭,青溪绕屋”,仿佛一个时代的隐喻。在一个追求速成、标榜价值的时代,艺术有时也难以避免地被卷入巨大的喧嚣与评判之中。那编号“230”,像是一个等待检阅的符号;那五十万的价码,则是一道刺目而诱人的光环。我们在这光环下,努力地辨识着墨痕的深处,寻找那或许已被遗忘的、关于书法本质的答案——那应当是一种超越技巧的、与生命本真相连的、自然而然的书写。然而,答案似乎仍在风中飘荡,如同那“青溪”之水,其“清”其“青”,已在一片争论与审视中,变得迷离惝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