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语感
前面说过,要鉴赏文艺,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这意思就是: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领会它。
如果拘于有迹象的文字,而抛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够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重要的一部分。
这一回不说“言外”而说“言内”。这就是语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义和情味。
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随便。无非要找到一些语言文字,意义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贴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达他的旨趣。我们固然不能说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能做到这样,可是我们可以说,凡是出色的文艺作品,语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贴合的符号。
作者的努力既是从旨趣到符号,读者的努力自然是从符号到旨趣。读者若不能透切地了解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那就只看见徒有迹象的死板板的符号,怎么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
所以,文艺鉴赏还得从透彻地了解语言文字入手。这件事看来似乎浅近,但是最基本的。基本没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话都谈不到。
读者必须把捉住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来——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语言文字,通常的办法是翻查字典词典。
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词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查字典词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作“语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语感,有下面的一节说:
在语感锐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面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夏先生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单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么深切的语感。唯有从生活方面去体验,把生活所得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积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语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时候去鉴赏作品,才真能够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一个人从事劳动,末了说那个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这是很生动很实感的说法。但在语感欠锐敏的人就不觉得这个说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为什么加上‘健康的’这个形容词呢?难道疲倦还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分别吗?”另外一个读者却不然了,他自己有过劳动的经验,觉得劳动后的疲倦确然和一味懒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发皇的、兴奋的,一是萎缩的、萎靡的,前者虽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却使四肢百骸都像消融了那样地不舒服。现在看见作者写着“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称赏,以为“健康的”这个形容词真有分寸,真不可少,这当儿的疲倦必须称为“健康的疲倦”,才传达出那个人的实感,才引得起读者经历过的同样的实感。
这另外一个读者自然是语感锐敏的人了。他的语感为什么会锐敏?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经验,他知道同样叫作疲倦的有性质上的差别,他知道劳动后的疲倦怎样适合于“健康的”这个形容词。
看了上面的例子,可见要求语感的锐敏,不能单从语言文字上去揣摩,而要把生活经验联系到语言文字上去。一个人即使不预备鉴赏文艺,也得训练语感,因为这于治事接物都有用处。为了鉴赏文艺,训练语感更是基本的准备。有了这种准备,才可以通过文字的桥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