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我九岁,读小学三年级。我家门口有条小河,河里的水很清,弟弟刚学会走路,还走不太稳,我不敢带他到河边去,他太小了。他喜欢举着小手对好奇的东西指指点点,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我的暑假泡汤了,我不仅要完成暑假作业,还要照看咯咯叫的弟弟。我写作业的时候,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对着我咯咯叫。他大概是对我每天都要握着笔沙沙写的东西好奇。可是我知道,他大可不必如此,因为从上幼儿园开始,他的前半生将一直与作业为伴,糟糕透顶。作业,没完没了的作业;作业,这该死的作业。我不知道小朋友为什么一定要写作业,难道就是为了老师的表扬和父母的夸奖吗?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不必在我们完成作业之后再高高在上地行使大人们特有的权利,对他们看重的小朋友肆无忌惮地夸奖。他们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少一点点套路,多一点点真诚,直接大声地夸奖我们呢?我们如此优秀,当老师的、当家长的,自然脸上有光。其实,小朋友们从来都不需要夸奖,需要夸奖的是大人。他们借由对我们的夸奖来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狠狠地夸奖自己。愚蠢的大人!

弟弟经过长途跋涉走了过来,一只手抱着我的腿,另一只手对着我的作业指指点点,同时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我觉得他需要一个安抚奶嘴或者一本暑假作业。我没有多余的暑假作业匀给他。我拿了一个安抚奶嘴给他,他没要。我直接把安抚奶嘴塞到了他的嘴巴里,把那令人烦躁不安的咯咯咯的声音关在他的口腔之中。世界安静了不到一秒钟,又被咯咯咯的声音重新塞满——他把安抚奶嘴吐了出来。他伸着小手想要我的暑假作业。愚蠢的孩子!

在辱骂大人的愚蠢和孩子的愚蠢之后,我也发现了自己的愚不可及。我竟然拼尽全力去捍卫一本毫无意义的暑假作业,仿佛完不成暑假作业地球就会毁灭一般。而我,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也会因为毁灭地球而成为全民公敌,背负一生的耻辱,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最为失败的一笔,仿佛我的暑假作业上,每出现一片空白的没有写出相应答案的地方,世界地图上就会出现相同大小的一块区域发生战争,那里的人民饱受战火的摧残。而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失误导致了战争,都是因为我没有完成暑假作业造成的。由此便不难推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定是因为三年级的小朋友集体忘记了写暑假作业,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应该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小朋友也参与其中。不写暑假作业会导致战争,不小心算错了题也不行,每做错一道口算题,就会在世界上一个我们根本没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发生意外,无辜的人们因为我的失误而失去生命,我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说过,美国有一艘航天飞机就是因为科学家做错了一道简单的口算题而导致了爆炸。所以,三年级的小朋友根本就不是在写暑假作业,而是在拯救世界。

我们小小年纪就已经将全人类的命运背负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而我的妈妈却上班的时候织毛衣,还骗我说工作很忙很累压力很大,不能把弟弟带到她班上去。我不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我爸爸的、她自己的,弟弟长大以后肯定也有他的,我们冬天穿的所有毛衣毛裤都是她在班上织的。我还知道她最近刚刚买了十字绣,用来在上班的时候消磨掉夏天炎热的时光。我偷偷看过她的十字绣,上面有几朵艳丽无比且俗不可耐的牡丹花,还有五个有些连笔的大字——家和万事兴。多么讽刺啊!我的妈妈吃过晚饭就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数落我的爸爸天天喝酒不务正业,一边嫌弃我写作业太慢自己不洗袜子,一边还不耽误她一针一线地绣着家和万事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贩子都喜欢偷小孩子却不偷大人了,因为大人真讨厌,又虚伪又讨厌。

我的爸爸是对大人都很讨厌这一结论的另一个准确诠释。他不但证明了大人都很讨厌这一结论,还顺带着证明了大人们的讨厌各不相同。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带着酒桌上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激情,向他的妻儿不停地阐述着自己的伟大,多角度,多层次,多方位,仿佛他喝下的每一杯酒,吃下的每一口菜,都是为了这个家。仿佛他为我们在外面卑躬屈膝受尽了屈辱。可是,你若让他不必如此为难自己,少喝一杯酒,少吃一口菜,早点回家睡觉,他死都不愿意。曾几何时,他或许真的是为了事业而喝酒,但是现在我可以肯定,他直接把喝酒当成了事业,将事业与喝酒之间的中间环节全部省略了。语文老师好像讲过类型的题型,叫做缩写句子,但是,缩写之后的句子要与原句的意思一致。很明显,我的爸爸把这道题做错了。

每做错一道题就会有意外发生。意外确实发生了,他们不小心生下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的弟弟。然而,悲剧却降临在了我的身上,弟弟不仅分走了本来就很稀少的爱,还占据了我宝贵的暑假。一对令人讨厌的大人,必定会生出一个令人讨厌的孩子,例如我的弟弟。在这一刻,我拒绝承认自己是爸爸妈妈亲生的,我更愿意相信那句大人们从小就哄骗小孩子的谎言——小孩子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可能只有承认自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才能跟这一家子令人讨厌的人划清界线,现在我承认了,因为这是必要的牺牲。

弟弟还在伸着他的小手要我的暑假作业。既然完成暑假作业并不能拯救世界,何不放弃暑假作业拯救我宝贵的暑假呢?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一转眼我就会老去,变得跟那些大人一样讨厌,变得跟那些大人一样虚伪。在我变得讨厌和虚伪之前,我至少应该享受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吧。我要看电视,我要去划船,我要坐在小河边的大杨树下的树荫里看天上自由自在的云和水里无忧无虑的鱼。那条小河就在我家门前不远处,河水很清,能映出天上的云。河里有鱼,都不大,但是很好看。云飘在水里,鱼游在天上。

我把暑假作业拿到弟弟面前,放在地板上,摊开。那页我马上就写完了,只剩下最后一道数学题:小明的爸爸十年前25岁,请问小明的爸爸十年后多少岁?

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出这么变态且毫无常识与逻辑的题目,为什么要问我小明的爸爸多少岁?我又不是小明,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爸爸多少岁?这道题应该由全世界叫小明的同学完成,或者小明也不用做,直接去问他的爸爸多少岁。而现在,我已经不用再为小明的爸爸多少岁而烦恼了,因为我已经将自己的使命交给了我最信赖的弟弟。从他的愚蠢程度来看,他一定不辱使命。他正在咯咯叫着玩我的暑假作业,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把那一页撕下来,然后塞到嘴巴里吃掉。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很快就对我的暑假作业失去了兴趣,他即将从地上站起来,去寻找新的玩具,去探索更加有趣的世界。我极力挽留他,求他不要走,而他并没有理会一个哥哥放下尊严对他的请求,他还是决定离开。

我忽然想到,他感兴趣的或许不是我的暑假作业,而是我写作业时发出的沙沙声。我把钢笔塞到了弟弟手中,还贴心地帮他拔掉了笔帽。我不想纠正他的握笔姿势,因为这对于他来说还为时尚早。只要他能把我的暑假作业画得乱七八糟即可,握笔姿势不重要。即使他不能灵感不断,即兴创作出无数涂鸦作品把所有的空白处全都填满,至少也要帮助我涂抹掉几个已知条件。

他的涂抹将成为我开学时不能完成暑假作业的正当理由,成为我得到老师特赦和同学同情的重要倚仗。我会用最无辜的眼神望着老师,不躲避与她的眼神交流,用满眼的真诚告诉她我并没有撒谎。我会用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的遭遇:我年少无知的弟弟偷偷拿着我的钢笔把我的暑假作业画得乱七八糟,我竭尽全力补救,但依然于事无补,我受自己的学识所限,无法在缺失了部分已经条件的情况下,把这些题全部解答出来。

说完,我会走上讲台,向老师和全班同学深深鞠躬,请求他们原谅我的弟弟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重罪。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全班同学都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出于对我的信任和喜欢,他们原谅了我那愚蠢的弟弟,原谅了他的少不更事和年少无知。老师则点头,微笑,安慰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错,就是这句话,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句号,一个休止符,说完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之前我经常去妈妈单位,看到办公室里四五个中年妇女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喝着茶水织毛衣,她们手里的棒针舞得飞快,仿佛大侠手里的剑,我的眼睛都跟不上棒针的速度,盯一小会就会头晕眼花。难怪她们自己从来不低头看。她们一边挥舞着棒针,一边聊天,什么张家长李家短啦,婆婆跟儿媳妇又吵架啦,丈夫天天不回家在外面鬼混啦,还有小狐狸精什么的,这应该是个鬼故事,我没敢仔细听。

她们有的时候也会讲自己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多半义愤填膺,讲到最后又会委屈巴巴地流下几滴伤心的眼泪。说到动情处,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大家都会停下手中的棒针擦拭眼角,然后温声细语安慰她,对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一说完,就仿佛动画片响起了片尾曲一样,这集就算结束了。大家调整情绪,擦干眼泪,很快就从悲伤的气氛中走了出来,开始新的话题。

所以,老师说出这句话并不会出乎我的预料。老师对我说完这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之后,我便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因为我已经被别人当成大人那般对待。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虽然我不过是从小学三年级没费太大力气就自然而然地升到了小学四年级,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成长与进步,但是在经历这件事之后,我的内心已然是个大人。当我再次跟妈妈去她单位的时候,我也可以围坐在她们的办公桌前,一边写作业,一边聊天。当我说起自己因为弟弟弄脏暑假作业而无法完成作业的时候,大家也会感同身受,停下手中的棒针,偷偷擦拭眼角的泪水。她们会温声细语安慰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轻轻坐下。在回到座位的那几步里,我要低着头,因为没完成作业——不管因为什么理由——从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的头也不能太低,因为太低了就相当于承认了我没完成作业是自己的过失,这分明都是弟弟的错。

在走回座位的那几步里,每一步都要走得沉重而悲怆,情感要复杂而有张力,懊恼与惭愧,勇敢与担当,不甘与委屈。我回到座位上轻轻坐下的时候,全班或许还会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我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而非一心只想当显眼包的小孩子。

老师继续检查其他同学的暑假作业。那些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随口编造的拙劣的谎言,当场就被老师凭借自身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睿智戳穿。他们全部被老师请到教室门口罚站。我在心里窃喜,但我要竭力表现出悲伤,最好能小声啜泣。我的哭声不大不小,若有若无,不仔细听的时候会夹杂在其它的声音中混入每个人的耳朵,让人忍不住心碎;仔细听的时候,又会觉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他们在反复尝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发现是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悲伤,使劲咬着嘴唇,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老师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我已经看穿你的悲伤。我用手背擦干眼泪,缓慢地举起右手,请求发言。无论何时,我的内心深处都牢记《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即使我正在独自面对巨大的痛苦,我也没有忘记上课发言先举手。老师点头示意,同意了我的请求。我站起来,首先环视了全班同学,然后对老师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没有完成暑假作业,我请求跟他们一样,去教室外面罚站。说完,我便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的文具和书本,即使在外面罚站我也不会荒废时光,我依然会用功学习。

同学们听到我的话之后一片哗然,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主动要求去跟那些故意不完成作业的差生到教室外面罚站。他们小声议论着,明明不赖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拥有丰富生活阅历的老师,凭借着她的睿智,才能理解我的勇敢与担当。她知道,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去罚站,是因为怕那些在教室外面没有正当理由却依然没完成暑假作业的同学觉得不公平。她同样知道,如果让我也出去罚站,那将是更大的不公平,全班同学都会不答应。

我相信,以老师的生活阅历和聪明才智一定会悟透这一点,但是我只给她三秒钟的时间考虑。如果她不在这三秒钟之内做点什么,她将彻底失去民心,成为全民公敌。

我收拾文具和书本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对自己内心行为准则的如实反应。我在心中默念着1、2、3,数到3的时候,我就抱着自己的东西去教室外面罚站,带着全世界所有的委屈,在外面站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的丰碑,而这座丰碑就是我们最敬爱的老师一手建造的。

当然,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会非常诚恳地对我说,你不用去罚站,你跟他们不一样。我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我没完成作业,我跟他们一样。她说,不,你不一样,你事出有因。我说,我无法原谅自己,就让我去罚站吧,我内心的煎熬会因为罚站而好受一些的。她说,不,不要去,求你了。我说,不,我要去,你成全我吧。

我抱着文具和书本往外走,而她抢先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把我按在座位上。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这一幕我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遍,因为我早已熟稔成人世界的虚伪与套路。过年的时候,有一个叔叔来我们家串门,说是给爸爸拜年。他不但带来了爸爸最爱的烟和酒,还在临走的时候硬塞给爸爸一个大红包。爸爸死活不收,叔叔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爸爸面露难色,两个大男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个死活不要,一个死活要给。最后,拉扯多次,爸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开始我以为爸爸因为我和弟弟受了莫大的委屈,没想到那个叔叔刚刚离开,关门的声音还在屋里回荡着没有散尽,他已经喜笑颜开,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蘸着口水在那里数钱了。他反反复复数了五遍,然后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哼着小曲去打牌了,完全没有给我和弟弟分一下的意思。从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了成人世界的虚伪。

我反复斟酌自己的措辞,不停地推敲自己的动作,好让自己的表演看起来更加自然,更加逼真。想要骗过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而现在,我已经沉浸在无法完成暑假作业的悲伤之中了。但是,弟弟的悲伤比我的更大。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又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握着钢笔把我的暑假作业涂得乱七八糟,而是直接把钢笔尖戳进了他的小胖腿的肉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钢笔丢到一边,墨水流了出来。他挥舞着手臂,胡乱蹬着双脚哇哇大哭,好像一只被掀翻了的小乌龟。

我走过去,把小乌龟重新翻转过来。我检查了他的伤势,钢笔尖扎得不深,没有流血,只在他细嫩的皮肉里留下了一个小黑点。墨水可能有毒,不然不会在身体里留下一个黑点。我的弟弟可能会被毒死。如果他被毒死了,我也有责任,毕竟凭借他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拔掉笔帽的。即使他不被毒死,这条腿肯定是废了。他现在有两条腿走路都不稳当,很难想象他废掉一条腿之后会哆嗦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他就会成为我的负担,甚至是我的累赘。我得救他,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跪在地上,像跪乳的小羊羔,用嘴巴帮他把毒吸出来。他还是哇哇哭个不停,而我的悲伤已经不比他少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我吸到嘴里的毒肯定会让我毒发身亡的。此时,我觉得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委屈,这本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最后却要让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白白赔上性命。悲伤和委屈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随后就想起了小学二年级学过的课文:一个小朋友读书太专心,不小心把墨汁吃到了嘴巴里,他不但没有被毒死,还成了教育我们专心读书的榜样。如此想来,我吸一点墨水到肚子里并不会死掉,它只有在皮肉里的时候才有可能毒发。一想到这里,我便轻松了不少。

心情放松之后,我才发现弟弟哭得如此大声。他哇哇的哭声远比咯咯的叫声讨厌。我跪在地上吸了两口之后就站了起来,四处寻找他那些弱智的玩具。我把玩具拿在手里,在他面前摇来摇去,做一些愚蠢的动作,逗他开心。但他没有领情,完全不把一个哥哥的良苦用心当回事,依然自顾自地哇哇大哭。

他的大哭或许并不是因为疼痛,毕竟我已经冒着生命危险帮他把毒吸了出来,他大哭只是因为太过无聊了。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觉得无聊透顶的:每天都被关在一个巴掌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地上全是早已玩够的玩具,大人们也不陪自己玩,爸爸只会喝酒吹牛,妈妈则挥舞着棒针唠叨个没完没了,最有趣的哥哥却被烦人的暑假作业牢牢拴在书桌旁。

我忽然感同身受悲伤了起来,觉得弟弟真是可怜。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小时候,我也跟弟弟这般大,我颤颤巍巍地走到妈妈面前,想让妈妈陪我玩一会儿。妈妈一边把棒针舞得飞快,一边唠叨着爸爸。以我幼小的年龄,我眼中看到的都是棒针快速飞舞之后留下的残影,我耳中听到的都是不知道含义的哇哇乱叫。我想让爸爸陪我玩一会儿,爸爸满身酒气,对妈妈说自己又陪客户喝酒了,全都是为了这个家。而他所谓的客户,其实就是每天跟他鬼混在一起的打麻将推牌九的狐朋狗友。从那时起,我便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冰冷和虚伪。

就是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我现在的这种懦弱的性格。造孽啊,这全部都是因为原生家庭对幼小心灵的荼毒与伤害。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再发生在弟弟身上了,因为他比我幸运许多,他还有一个有趣且富有责任感的哥哥。我忽然觉得哥哥这个身份高贵了起来,仿佛骑士胸前闪闪发光的十字勋章。我要誓死捍卫弟弟,保护他幼小的心灵免受原生家庭和那些讨厌的大人的伤害。他的年龄还小,他对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他长大之后也不会记起当年我为他做出的牺牲和妥协,但是我的努力并非徒劳无功,因为我已经帮他塑造了一个强大的内心和健硕的灵魂。当他需要独自面对来自成人世界的风霜雨雪时,他的内心最深处会有一股勇气油然而生,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孤军奋战。而这,便是他的哥哥给他的最宝贵的馈赠。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哥哥心怀感恩之情,因为他的年龄还小,他什么都不会记得。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我的付出与牺牲并非为了他的回报与感恩,我为的是头顶璀璨的星空和心中高尚的道德。

我拉着他的小手,走出了屋子。夏日的阳光迎面而来,风轻轻的,带着青草的味道,有蝉鸣,有杨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不远处还有小河的流水声。当我推开屋门的时候,我便同时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的弟弟不再是脆弱的人类幼崽,而是一个全新世界的自由灵魂。看吧,这就是比成人世界有趣一万倍的新世界。这个世界还没有名字,大人们肯定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不然早就用一个愚蠢的名号来命名它了。他们每一次推开门,不过是为了到达一个与屋内毫无二致的另外的空间,去上班,去喝酒,去打牌。从本质上讲,他们不过是从一间屋子走到了另外一间屋子。他们的世界一成不变,充满了无趣与虚伪。幸运的是,他们并未发现这个新世界,他们的脏手还没有伸过来,他们最多只会嘟囔一句,不要去河边玩。他们永远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河边玩。我跟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现在,我将这个新世界展现在了弟弟面前。我接纳了他,他将同我一样,成为新的人类。

弟弟不再哭泣,重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他无法压抑内心的狂喜,就跟我第一次看到月亮船一样。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不安,我因为有一道数学题怎么解都解不出来而闷闷不乐。我跟妈妈撒了谎,说要出去方便一下,实则偷偷跑到了小河边。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云,漫天的星星清晰可见,仿佛有人乘着小船在天上把每颗星星上的尘埃掸落又重新擦亮了一般。我借着月光寻找趁手的石头,想在河面上打水漂。我蹲下去把一块扁平的石头从泥土里抠出来,我抬头的时候,发现了漫天的星星全都坠入了河里。河水里长出了星星。河岸边那条小木船笼罩在银色的月光里,变得异常神秘。它漂在小河中,仿佛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与它比起来则小了一圈。在小河的尽头,我看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在那里河水与天上的银河连在一起,星星与星星交相呼应。或许,天上的星星本来就是小河里的星星,是顺着水流流到天上去的。不是天上的星星映在了河水里,而是河水里的星星映在了天上。那一刻我好想跳到小船上,顺着小河漂到天上去。那条小船一定是条月亮船,它驶到天边就会变成月亮。它会把我带到天上去,我睡在小船里就像睡在月亮上,我的身旁挂满了星星。

从那之后,每次走到小河边,我的内心都会充满喜悦。小河边用缆绳系着的小木船已经不是普通的船,而是一艘月亮船,它会把我带到月亮上去。

弟弟走得很慢,但我并不着急,夏天的白天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走到小河边,弟弟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咯咯声,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河岸边系着的月亮船。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洞悉了月亮船的秘密。

岸边是一个用木板搭建的简易码头,方便我们登上船去。我站在码头上,把弟弟抱起来,轻轻地放到月亮船里。弟弟坐进去之后,月亮船摇晃了起来,好像一个摇篮。弟弟坐在月亮船里咯咯地笑,很快就蜷缩在里面睡着了。月亮船跟随着河水轻轻摇摆,我想在它平稳一点之后也登上船去,却发现弟弟横卧在里面,早已没了我的位置。我有些伤心,但看到弟弟睡得那么香甜,睡梦中脸上还带着笑容,我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安慰。

我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解开了缆绳,任由月亮船载着熟睡的弟弟顺着河流远去。我希望他能在天黑之后醒来,看一眼我那天晚上看过的星河。

走吧,弟弟,到月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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