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伏在房间入口处向屋里张望,最惹眼的地方就是窗户,还有旁边那张杂乱无章的床,它们是屋内最明亮的色块,能把人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周边一切应声沉入黑暗。盛夏的阳光,即使是在早晨六点多的光景,依然带着强硬的个性,齐齐整整的像一簇利剑,直直穿过庞大而单薄的窗户,企图穿透那堆杂乱的衣物,戳中覆盖之下那具年轻的肉体。盛放着一堆金色大黄花的窗帘布,依靠着三个生锈的支点,与窗户上方的一铁管子不情不愿地勾连着,像是报复某个人似的故意留下了大片的领地,任由敌人肆无忌惮地闯入。
除了在悄悄发生位移的光线,屋内其他的一切:掉漆的红木桌子、座位部分穿孔的藤椅子、绿色外壳的塑料台灯、一面向上一面向下的两只拖鞋,装着隔夜牛奶的玻璃杯子,一包吃了三分之二的丽丽薯片,掉落在地面的汤勺,甚至墙上挂着的歪歪斜斜的钟,似乎都没有了动静。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丝微风,经由窗帘布,传递出诱惑的信息,一下一下轻轻起伏来回悠荡,像森林女巫有节奏地在空气中划动的细长手指。
不由自主地走近,把脸放到金灿灿的阳光里时,满世界的声音都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苍蝇越过满地丰盛的食物,白菜和胡萝卜撞上后滚落架子,鸡鸭在笼子里嘀咕着被宰的命运,馒头与塑料袋子相互摩挲,带着泡沫的豆浆倾泻进纸杯里,破旧的纸币钻出钱包,由几根白嫩的手指转移到粗糙的手掌里翻动一下身子,橡胶车轮子压过砂砾和尘土,所有的声音相互碰撞个粉碎,倒是镶着金牙的大妈的爽朗笑声逃脱了被淹没的命运。
阳光的热量扎得脸疼,悻悻地把头缩了回来,整个世界“哗”的一下又都回复了安静。咦,声音都到哪儿去了呢?莫不是被这薄薄的一层窗帘布所阻挡,莫不是这屋子有特别的抗噪音的构造?……于是又一次把头伸出了窗外,原先的声音又出现了,再收回来,又是安安静静的,而且那是一种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的安静。
当寻思着这一切的时候,床上有了动静。那是肌肉与骨骼在相互抵抗着的声音,它们正指挥四肢在周围的空间里攻城略地。于是整床的衣物开始崩塌,四下落地,一具发黄的肉体缓缓直起。枯草一样的短发最先冲进那一束束光线里,像一个无礼的稚童去打破刽子手刻意维持的威严,最后却是谁也懒得搭理谁,各自讪讪而去。这张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盘踞着毫不起眼的五官,让人不愿多停留一秒来端详,只能迫不及待地顺着同样细小的一条脖子往下看去了。意料之中的,扁平得几无存在感的胸部就这么坦然地贴着黄色的吊带背心,内裤竟然是带有蕾丝边的粉色,跟这整个黄色调的存在显得有点不协调,特别是在这么女性化的布料之下,女性的特质却是少的可怜。两条腿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却不是让人欣赏的那种苗条,而是坦荡地晾晒着一种近乎营养不良的病态。
像是在配合观摩者,此刻莉莉周自觉地走下床,把身体挪到光线更为充足的一处,她用力地抻了抻腰,以胜利将军的姿势扯开那块金灿灿的窗帘布,于是乎,满世界的声音前来朝拜,庆贺她征服夜的国度。
当然,这个出场平淡得让人不屑,正如莉莉周面对着眼前日复一日的声光色影时,满腹满肠涌动着的回荡着的哼哧哼哧声。而这个早上,可能是因为光线的温度作怪,她感到一阵来自胸肺的绞痛,直往喉咙冲击,然后,喉咙肌肉紧缩起来,协助身体把它们“排泄”出去——
啊~~~~~~~~~
之后,楼下菜市场的人来人往,都停下脚步,仰头惊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
最先对这个现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守着一笼子鸡鸭的那位大叔,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肺活量都没有那么大,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生怕莉莉周窒息了过去。随后是几个小孩子跟着“啊~”了起来,但都没能拼过楼上那位奇怪的姐姐,只能相互嬉闹着往学校去了。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莉莉周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好像还可以坚持好久好久好久的样子。最后成功结束这一场肺活量展示的,是一盆从楼顶泼洒下来的冷水,把张着嘴巴的莉莉周呛了一通,如此一来,这个世界才得以继续正常运行。
冷水似乎真有清醒的作用,她在床头地面上咳嗽了一会儿之后,竟然舒心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明亮的窗边往屋内其他黑暗的领域走去,斗志昂扬地往下一个目的地进军。原以为她要去刷牙洗脸了,却是兜到床头柜边,从上面堆积着的杂物里,捡出一罐亮闪闪的指甲油,一屁股坐到床上,拧开盖子,一下一下地刷起她那细小的脚趾甲片,一边哼着王菲的《红豆》,一遍,两遍,三遍,却始终没见她把一只脚上的指甲片涂抹完工。
当她要哼第四遍的时候,诺基亚手机的经典铃声响起,她盖上指甲油罐子,起身循着声音试图翻出她的手机。只是这声响似乎要跟她的主人捉迷藏,每回以为确定无误了,信心满满地去翻开堆叠着的衣服或杂物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然后就发现那铃声原是在背后的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转过身前去搜寻,依然一无所获。就这么几番来回,像在搜捕一只可恶的老鼠,它嘴里还叼着前些天刚买的一只耳环或是戒指。
莉莉周气急败坏,往床上一倒,决意不找了,但铃声却在各个角落响了起来,像是随便一翻就能捕捉到,但是真的只有一个,其他的是分身术弄出来迷惑人的。到底找还是不找呢?这么想着,周围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淘气的老鼠也玩累了,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下,连踪迹都消失了,那要怎么找回手机呢?
整间屋子都沉默了。安静在一点点扩散。它从四面八方蔓延开,爬过书本、衣物、杯子、钟表、玩偶、高跟鞋、化妆盒,正在向莉莉周靠近。她感到自己在地上的脚被包围住了,上面的细胞在停止呼吸,变得冰凉,然后这股冰凉顺着脚,小腿,大腿,下身,腹部正在慢慢地往上攀爬,就要到达心脏了。怎么办?莉莉周突然意识到,如果心脏也冰凉了,那她就死掉了。怎么突然自己就要死掉了呢?不是要等老了才死吗?我还这么年轻,死掉似乎不太对啊?莉莉周想挣扎着起来,驱赶这股冰凉,但她的身体变得很虚弱,没有了力气,她感觉到心脏已经“沦陷”,接着是脖子,双手,脸,再到每一根发丝,那感觉就像是被放置在冰箱里。看来,只能乖乖接受了。莉莉周放弃了挣扎,准备在这股安静与冰凉里沉沉地睡下去睡下去。她欣慰地想到自己的死相应该也是挺优雅的,说不定会有冰美人那样的气质出现。只可惜她的天花板不是那种亮闪闪的反光材质,不然的话,临死前还能欣赏一下这具美艳动人的尸体。现在她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躺在窝里任由空气轻抚着,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做好了听之任之的准备了。多么难得啊。如果这事是昨天发生的,或者是昨晚发生的,甚至是再提前半小时发生的,她都极有可能做出截然相反的应对,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决定顺从地接受,不挣扎不抗拒,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凉的空气里,真是好。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饭桌上无数次将大人塞进她嘴里的肉吐了出来,专挑青菜、白粥吃,那时她还有着对那些肉的欲望,每回吐出来,其实心里是很不舍的,但通过这样的反复练习,之后哪怕含着再好吃的肉,她都可以机械性地做出吐掉的动作,倒是省掉了很多矛盾时刻。
有一天在动物世界的纪录片里看山羊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青草,看得入迷,于是打开门到院子里拔了几根草往嘴里塞,学着山羊那样咀嚼了起来,但发现并没那么好吃,而且还把嘴唇割破了一道小口子。不过她还是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自己还没吃习惯,多来几次,就能把口味调和好了,之后就可以像那只山羊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的吃草行动,有好几次被邻居家的小男孩撞见,估计也不是那么凑巧,他应该是故意跟踪着莉莉周的,然后,就把这事儿当成大新闻跟大人们宣讲起来。奇怪的是,莉莉周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家人对她吃草这一行为的阻挠,就是妈妈会提醒她吃之前拿水洗洗。看来吃草在大人们看来也是可以的,想到这个,她瞬间对吃草这一举动失去了兴趣,之后慢慢也就不吃了。现在想想,如果当初坚持下去,现在估计整个人的皮肤就会偏绿色了吧。
在十岁之前的几年光景里,如果不是她妈妈将富含营养的食材熬成稀疏的汤水,骗着她当水喝下去,估计她是长不出现在这副身子骨了。十岁以后当她发现自己可以用一角两角的零花钱换到大人所说的垃圾食品,就开始把它们当成主食。这些没有营养的物质充斥她的肠胃,竟也在一段时间内给她的生理活动提供了支撑。那时候逛超市、光顾便利店,是她能想到的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活着是为了什么?买零食,吃零食。如果说生活里有什么能让她燃起斗志,那就是,有一天,她可以一次性买回一箱小浣熊方便面外加两箱丽丽薯片,还有几箱汽水和多到数不清的巧克力。那几年她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可能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短期内总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如何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一次过买到最多种类的零食?这总免不了要精打细算一番的。
等到了初中,她对零食的欲望依然很强烈,只是她不幸地习得了一项重大的本领——节制。在初一第一学期的第一天,她因为在校门口的便利店停留过久而迟到了。当她来到教室时,发现全班仅剩两个座位,就正对着讲台,第一排。她望着两个空荡荡的座位,眼角余光扫到了那一堆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香辣鱼仔,咬咬嘴唇,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往空位走去。两个空位,还好,意味着还有个倒霉蛋,然而之后的半个学期,她的同桌就是老师上课时搬进来堆放着等着课后发下的作业,并没有另一个倒霉蛋!也就是在她确定没有另一个“陪葬目标”的那一刻,她下定决心,不再在任何零食档面前停留过久,至于是多久,就姑且以不出现迟到情况为标准吧。
刚过十三岁生日,她就扔掉了婆婆妈妈阿姨姐姐们买给她的裙子,剪了一头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短发。那一天当她走进家门口时,妈妈正在院子地板上摘菜,荷兰豆一个个从她手上来了又去,像是在过检疫关卡,没有质量问题的才可以进到装着清水的盆子里去,等待油锅的考验。妈妈抬头看到了她,正要说些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就笑了笑,说先做作业去,吃饭了叫她。整个晚饭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提到她的发型,好像这是个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样。眼前那一盘专属她的可乐鸡翅有气无力地飘着热气,一股可乐夹着酱油的味道飘上了脸,把头发都染成可乐的颜色了。庆幸的是这一场景没有让她对可乐鸡翅产生厌倦,否则,她可能很早就死于营养不良了吧。
高二那年,一个长相猥琐的师兄,在湖边小板凳上,非常郑重其事地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那时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能说出的词汇就是:啊?但这丝毫没有让那位师兄尴尬,他反倒自以为非常体贴地转移开了话题。于是乎,那一晚她就决定第二天去报考美术班,是他师兄所在的那个美术班,因为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会产生如此不要脸的想法?而学画画估计就是其中一个非常重大的因素,特别是当她注意到国画班那个男老师也同样那么猥琐的时候,就毅然把这两者进行了联系。在美术班练习了几天画线条之后,她做出了人生一个重大的决定——艺考。就是在这个决定之后,她彻底戒掉了吃零食的习惯,把用在零食上的开销都投资到画纸画具上来了。现在每回想起自己当初的这股决心,她都感到莫名其妙,白白浪费了吃零食的美好体验,重点是现在再也找不回这个习惯了。每次买一包丽丽薯片,都要花上好几天才能消磨完,难怪从那以后的生活,总是提不起多大的劲头。
当然后来她并没有参加艺考,那股艺术冲动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可能是那个猥琐师兄参加高考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缘故吧。想想要是学了一通美术之后,那个研究对象消失了或者死掉了,那么一切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啊。高考后在大学里倒是读了个艺术系,但她的水平似乎也没有在四年的时间里提升多少。那期间她对陶瓷工艺有过一段日子的沉迷,之后也不了了之了,只是这多少都影响了她毕业后的工作选择,所以她的兼职和正职,都没能和瓷器分开,不是洗碗就是端盘子。毕业前她用飞镖在墙上一副中国地图上施加魔法,飞镖指着哪个城市,就往哪个城市去。于是乎,机场里,爸妈哥姐始终用困惑的眼神目送她远去,每次想说句啥,空气里似乎都会飘过:算了吧,算了吧。这来自缥缈时空的呢喃,伴随着莉莉周决绝的身影,被南航的飞机载往了北方的某个大大城市。
从飞机场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抓住了她的行李箱,热乎的一张大脸上摆着他自以为是的灿烂笑容,边说着:姑娘你上哪去?边用粗壮的手掌夹住莉莉周德小胳膊,直往他的出租车上拽。莉莉周倒是很顺从,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倒是大汉子司机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姑娘你住哪里?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先找个住的地方。
二十来分钟后,司机把她丢在一堆饭店面前,非常热诚地提醒她:这一片大把出租屋,很多人刚来都住在这里,你吃完饭自己去找个落脚地。“嘭”的一声,车门关上,大汉子和他的车扬尘而去。事后莉莉周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她给没给车钱?还是说给了他没找零钱?
从汽车扬起的灰尘中回过头来,她看到了一家东北菜馆,名字就叫东-北-菜-馆。可能当时莉莉周心里也隐约感觉到,这家菜馆将会与她结下不解之缘,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进去。那个时候是下午的三点半,饭馆刚结束了午市,店里光线不很足,但还是可以看到横七竖八躺在木桌木椅之间的伙计们。仅有的几只苍蝇也尽可能地不去飞动,免得一不小心丧了命。莉莉周想着怎么也不能打扰人家睡觉,要不待会可能就不肯给她做饭吃了。于是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看着一两只苍蝇来回折腾,对它们久久不换戏码感到一丝的不耐烦。终于两只小东西似乎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敌意,倏忽一下飞走了。这是饭店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大汉子走了进来,从他背后射进来的光线把他的身躯显得巨大,连带地上的影子也拉的好长好长。光亮中有一个浑浊的声音说着啥,就在那一瞬间,莉莉周眼前一黑。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过道上的凳子躺着,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走来走去,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饭菜香气,仔细看清楚才发现,他们手里都端着菜盘子,那香味真的是饭菜的香味。接着她听到一阵咕咕的叫声,低头找了找发现,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她这才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吃饭,但没吃的是哪一顿饭呢?正寻思着喊个人点个菜,一个大汉拦在了她面前,用下巴尖往某个方向一戳,莉莉周顺着那方向望去,看到几碟子五颜六色的东西在一张小桌子上冒着热气。但她的眼光也只在那上面停留了两秒,就挪开,抬起头对着眼前一米八多的汉子问道:有可乐鸡翅吗?大汉子皱了皱眉,说,鸡翅等着,可乐冰箱里有。莉莉周忍不住笑了,笑出了声,笑的停不下来,要不是因为饿肚子没啥气力,她估计自己能笑上一个晚上。至于后来自己是吃到了可乐鸡翅还是笑到饱了,她也记不太清晰。只记得到了第二天,那个大汉子就把她领到现在的住处来,说是房租什么的先帮她垫着,以后工资里扣。第三天开始,她就在这个东北菜馆里端起了菜盘子。这一端,就是两年。直到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她发现菜馆老板头上缠着绷带的样子特别烦人,于是把手上的一个碟子顺手一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刻莉莉周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只有脑袋还在悠悠地转动着。她现在眼睛也不能转动了,只能盯着一大片的天花板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看,想象它们被切割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格子,然后自己就把这每一个小格子的一点一线一面仔细扫描一遍。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一块诡异的污渍,它占据了十来个小格子,姜黄色,水分早已蒸发掉了,只剩下颜色紧紧贴住墙体,像是在试图还原“罪魁祸首”。这是怎么弄上去的呢?像这样无聊的问题,是莉莉周平时最喜欢拿来思考的,现在正好可以打发她在世上剩余的时光。
于是她开始猜测各种可能的情况:
1、应该是某一天早上,她赶着出门,边喝着咖啡便起身去拿鞋子穿,然后一不小心滑到了,身子往后仰,拿着咖啡的手向上一甩,杯底剩余的咖啡就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直直地送上了天花板,“啪”的一声,紧紧地贴住了墙体,只有几滴落了下来,砸中了躺在地上的主人,其他的就只能一直停留在那上面,干涸之前还与主人深情地对望了一番。
2、上回买了可乐回来,为了感受开盖时候那股喷薄而出的力量,喝之前特意让它进行了几个空翻、侧翻,剧烈地摇晃了好一阵子。果然,那喷泉的最高点竟然到达了天花板,但只是少量而已,剩下的,都淋到床单上面了,那晚她就躺在带着可乐味的床单上,对着金城武的海报性幻想。之所以选择这一晚,是因为想到反正第二天床单也要进行清洗,那就一块儿吧。
3、咖啡、可乐之外,还有什么会是这种颜色呢?莫非是人的粪便。那么,就是说,是她自己的?!可是她又怎么会让它们到天花板留下个印记呢?是用了什么道具呢?总不可能是徒手吧?!虽然小时候也把玩过自己的排泄物,但现在的她总不至于如此吧。或许现在的她不会,但是几个月前甚至一年前的她,可能是会的。很好奇那时候是怎样的一个情况,是突发奇想地对自己的粪便产生了兴趣?——就像有的人总会忍不住闻一下自己接触过身体某个部位的手指。然后吓得把它往天花板上砸?但这样一个角度也太奇怪了,往上砸之后是会落下来的,那时候,自己的床、地板,不都脏了吗?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时候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打扫卫生,搞不好当时的床单都已经爬满虱子了。所以这第三种情况虽然可能性较低,但也不排除。
4、还有就是,可乐鸡翅?!!!!一个月前,东北菜馆的老板给她送来宵夜,除了几份饺子,还附带一盘可乐鸡翅——这是莉莉周唯一一道喜欢的肉食,她也从没想过为啥自己独独对这道菜情有独钟?是因为鸡翅还是因为可乐?但是本该吞进肚子里的可乐鸡翅怎么就飞上天花板去了呢?那晚,她照样穿着背心内裤,头发乱蓬蓬地坐在桌子边上啃鸡翅,东北菜馆老板在旁边喝着青岛啤酒,突然把手伸到她裤裆里了,然后她拿着鸡翅的手不由得一甩,愣是把鸡翅砸到天花板上去了,之后她又抄起了盛饺子的碟子往那人头上砸去,一下子,红的白的,都洒了一地。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她还是穿着背心内裤。如果不是公安局的人硬让她多穿上一个裤子,她到了录口供的时候估计也是那副装扮。
看来第四个更接近真相。只是她现在所剩的意识,也没有办法让她去过多的辨别,就姑且作为一个可能答案吧。
莉莉周觉得,这个时候躺着看天花板的感觉,有点像婴儿时期的自己,躺在摇篮里,还不懂得翻身,所以目力所及就是这顶上一片白花花的墙体。然后几张难看的脸不时在上方徘徊,她看到一对对黑乎乎的圆圆的鼻孔,一张纸咧开的嘴巴里各种参差不齐的牙齿,不时有小水雾从那嘴里发射出来,有些就落到了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有无气味呢?她也不记得了。那时候的天花板上应该没有可乐鸡翅的印记吧。就算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是不会去猜测可能的原因的。那个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或许什么也不想。只可惜,只有当时的自己知道,之后连一点记忆储存都没有了,也或许那时的记忆就储存在最最深处,说不定可以通过催眠或是某种技术的提取把它们拿出来。
想到这里,莉莉周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的记忆很快也会慢慢地消散去了,慢慢地什么都不记得了,慢慢地陷入一片空白。自己此刻思考的这一些,之后都会忘掉,连自己是谁都忘掉了。唉,忘掉就忘掉吧。咦?很奇怪,莉莉周注意到自己竟然叹了口气。但是,叹气又有什么奇怪的,自己还没有彻底死去,活人当然是有呼吸的了。想着想着,莉莉周抬起自己的右手,把它凑到自己的鼻子旁边,想要感受一下自己呼出的气息是暖的还是冷的,照理说全身都冰凉,那么呼吸应该也变冷了啊。一试发现,是热的,真奇怪。是因为自己的手掌是冰凉的,所以这气流才显得温热吗?嗯,估计是的,如果手是常温的,那么从这样一具冻僵的身体里出来的气流,肯定就是冷的了。这么想着,莉莉周又把手放回了原位,保持那副优雅的冰美人的姿势。
突然间,四周响起了诺基亚手机的铃声,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把她包围住了。那些铃声从她的耳朵穿进去,又从鼻孔里跑出来,时不时撩拨一下她的头发,挠一挠她的脚掌心,像一群可恶的苍蝇。自己都还没变成尸体呢,怎么苍蝇这就急着来分尸了?!可惜动弹不得,要不然一定把它们杀个粉碎,再用打火机把它们的尸体烤个十成熟!终于铃声渐渐变少了,从原来的铺天盖地到几十个再到十几个、几个,最后只剩下一个了。莉莉周想着这铃声就像是给自己的倒计时,等到最后一个也结束了,估计自己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吧。好吧好吧,快点结束吧。说也奇怪,这铃声就像个长气的老人家,一下一下的,感觉就没打算停下来。莉莉周的呼吸跟着这铃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起伏。这整齐的节奏,让人止不住想眯上眼睛入睡。不行不行,实在是太烦人了,本来打算安安静静地死,可不能到最后是被铃声给烦死的啊。这么想着,莉莉周尝试让自己的身体直起来,她用两只手肘慢慢把自己撑起,等她大半个身子坐起来之后,她感觉到脑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她快速地冲下床,往餐桌的方向踉跄过去,当她终于来到桌子前面,还剩三分之一的丽丽薯片包里,两只蟑螂仓皇出逃,她如解开神秘的奖项一般,将丽丽薯片推到在地,三分之一的重量,只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刻低吟了一声。诺基亚手机回到了现实世界,在它停止叫喊之前,莉莉周顺利地接起了这个电话。
半小时后,莉莉周在一个油烟四溢的厨房里,听着一个操上海口音的女人,就着她那端盘子功夫的价格讲着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说是奇怪,那是因为莉莉周压根儿没听懂她在说啥。倒不是因为她听不懂上海话,如果听不懂,怎么会知道那是上海话呢?上海女人不停在讲,好像讲的越多,雇佣莉莉周的价格就会越低的样子。但是莉莉周从头到尾,就只听到了几句话:包你三餐哦,很好赚的啦,我对人很好的啦。其他时间,她脑子里都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丑?她为什么不洗脸?还涂上一堆颜料?京剧越剧话剧戏剧,也没见谁涂抹之后还这么丑的啊?头发为啥不梳好?包三餐?她做饭吗?她做饭的时候会让头皮屑掉到饭菜里吗?对人很好?说的是为对我好的意思吗?为啥要对我好呢?我吃她的饭拿她的钱,她还对我好?我妈说过:除了你妈,没有哪个女人会对我这样的啊。……
“喂?!”
“啊?”
“哎呀,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女人掐着腰瞪起了眼。
莉莉周点点头,感觉这样才是面前这个女人真实的一面,她瞬间安心了很多。二十分钟后,莉莉周就穿着跟其他服务员一样的衣服,在拖地板了。按照那个上海女人的意思,莉莉周得把这整间店里里外外地面都拖上一两百遍之后,才能进入她的特长阶段——端盘子。而且这家店的盘子好像显得更加金贵,要是弄坏一个,得拖上一两个星期的地才能赔回来。看来先拖着地倒也是个挺照顾她的政策。这家店的地面是木头做的,而且都打上了防滑的东西,走在上面都能感受到鞋底和地板在相互摩擦。当拖把和地板相接触时,总会有奇怪的声音出来,像是野猪在咀嚼菜根发出的呼气声。如果说拖地时,一只猪总在旁边拱地板,那为啥不直接让那只猪去拖呢?想到这里,莉莉周停了下来,她决定直接进入自己的托盘状态,于是扔下手中的拖把,往上海女人所在的收银台走去,走了两步想起桶里的水还没倒掉,就又回过头来,给了水桶一脚,看着污水在地面上蔓延开,印照出天花板上的吊灯,她心里隐隐感到一股快意。
五分钟后,她站在上海女人面前,同样听不懂她在说着什么,不过这次的效果好了一些,因为上海女人不停地在甩着她的头,那纷纷扬扬的头屑在某束光线里不断地暴露着它们的行踪,加之一只不停摆动的手,莉莉周总算明白,这个女人在跟她说什么了。于是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出了门口,莉莉周一下子忘记了回家的路,连早上坐几路公交来的都忘了,是52还是25呢?公交车站也不见踪影,奇怪,难道自己早上是走路来的?她突然感到一股不安的感觉在肠胃里搅动着,对啊,自己还饿着肚子。她看到正对面一块红底黄字的大招牌,最底下一个“粉”字,是粉红色的粉。
老板娘有着一张方形的大脸,发黄的短发不礼貌地直楞着,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快速地问莉莉周要吃什么,再快速地把钱也收了。柜台后面的厨房重地里,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捣鼓了一下,然后把一碗稠糊的条状物推到了莉莉周面前,带着热气,还撒着些萝卜干虾米之类的。莉莉周在柜台前面的鱼缸旁边坐了下来,老板娘还在讲电话,当然,她不停地在催促对方挂电话,自己要做生意了。莉莉周发现鱼缸里只有一条鱼,而且长得还挺难看。重点是,那鱼缸的盖子打开着,不时有水珠溅出来。终于,莉莉周忍不住了,伸手把鱼缸盖上,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临走时记得把盖子打开,免得把鱼闷死了。终于,那碗又咸又黏的东西吃完啦,老板娘还在讲着电话,莉莉周起身走了,后面在路上,她才想起临走时忘了把鱼缸的盖子打开。那就只好,算了。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中间这一个多小时自己干嘛去了?难道就是在路上走回来?坐在厕所马桶盖上,莉莉周看着自己涂了三个脚趾盖的左脚,努力在回想着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然后她决定把剩下的七个指甲盖都涂完。走出洗手间已经是两点半,莉莉周回去床头柜上翻找着早上的那罐指甲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各种颜色,红的黄的绿的紫的黑的,都有,就缺了早上的那一罐。那一罐是什么颜色呢?莉莉周低头看了看指甲的脚趾甲,原来那是透明色的,难怪找不着,透明的怎么能找到呢?那么就换种颜色吧。拿起一罐绿色的指甲油,她一屁股坐到床上,一下一下地刷起了她的指甲盖儿。突然想起早上哼的是王菲的歌,于是决定换一首。只是突然间脑子里怎么也想不出其他的旋律,王菲的《红豆》像是黏住了她的脑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