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车站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尋小说篇)           

1.

“火车已经进车站,我的心里涌悲伤,汽笛声音已渐渐响,心爱的人要分散。”男人站在车站唱《车站》。他眼睛微闭,从前往后拢着像鸡窝一样蓬乱的头发,脚一抬一落地打着节奏,脚上的冻疮渗出暗红的血水。

男人止住了歌声,脚也不再动了。他伸手从那件脏得打亮的军大衣口袋里抽出一个红本本和一束皱皱巴巴的塑料玫瑰花。他举着红本本和玫瑰花逢人就问:“我新娘呢?看见我新娘了吗?”

  “呜——呜——”汽笛长鸣,男人立即定在穿梭的人群里,伸出手在空中乱抓一通。

他下了火车,穿着摘去肩章和帽徽的军装,拉着行李箱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远处传来另一列火车进站的汽笛声。猛然,一个马尾辫女孩从站台上跳下去,他闪电一样跟下去。众人从他手上接起女孩后,他感到左腿锥扎一样……救护车呼啸在大街上……他被推出手术室,马尾女孩迎上来,推着他进了病房……

  “我五岁时,父母火灾身亡,我从小跟奶奶长大。”女孩泪眼婆娑地告诉他。

  “我十三岁时,疯癫的父亲跳井自尽,母亲改嫁,我死活不肯跟母亲去新家。”他左腿架在病床的支架上,对女孩说。

  “我高考落榜,去岛城打工被骗,欠了一屁股债。”

  “我十八岁入伍,在文工团唱歌,救你时是复员刚下车。”

  “我回来给奶奶送葬,奶奶死了,又还不起债,我不想活了。”

  ……

脑海里闪过他们互诉过往的场景后,又涌来她听他唱歌的画面:病房里他低吟,她微笑;院子里,他高歌,她狂欢。

大年初一的病房里,他咀嚼着她送到嘴里的饺子,像小时候娘在大年初一给他穿上新衣裳一样心里发痒。

三个月后,办完出院,他瘸着一条腿送女孩去车站。

“我回去还完债,就回来做你的新娘。”站台上,女孩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点点头,一只手伸到军大衣口袋里,紧紧攥着装有他复员费和车站慰问金的皮夹子。闭上眼,他眼前浮现一个新家、一间店铺……睁开眼,女孩遮掩不住的愁容像针扎他的心。他迟疑片刻后把皮夹子掏出来递到她手上。女孩摸着像砖头一样厚的皮夹子,眼睛里闪着惊诧、激动、惶恐的光。她推回去,他有力的大手又推回来。看着他坚毅的目光,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把皮夹子放到靠近心窝窝的口袋里,然后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

她的头慢慢靠近他的肩头——触上他的肩头——伏在他的肩头。她的手缓缓移向他的手——勾住他的手——拉紧他的手。他的脸微微发烫,手微微发烫,随即浑身热浪翻滚。他急切地伸出臂膀想要抱一下她的时候,车门开了。她一只脚跨上车门,非常不舍地松开手。她打开车窗对他喊:“哥,等着我,处理完事情我一定回来做你的新娘!”他把手卷成话筒追着车喊:“来信,皮夹子里有地址。”

“从此我迷上了那个车站 ,多少次在那儿痴痴地看。”  他日复一日在车站替人搬运行李、捡拾垃圾,一趟趟跑到老家村委会寻找她的信件。后来他固定在车站广场莲花喷泉下直播唱歌。“一首《车站》送给现场和直播间的家人们,也送给我的女孩。”他不记得这句话他说了多少遍……

一个午后,他正唱着“何时列车能够把你带回,我在这儿痴痴的盼”时,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泪脸,那张脸已不再年轻,甚至满脸沧桑。

她说:“我回来做你的新娘,来听你唱歌。”

他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才来。”

她说:“我已经是存在于你直播间里的人物,我在你的直播间讲我的故事吧。”

他虽然疯了,但在间歇清醒的时候,他仍然记得当时她在他直播间讲的故事。

2

家人们,我就是你们主播心里的那个女孩,我在这里告诉他,也告诉你们——他的粉丝,我为什么二十多年后才回来找他。

我知道家人们已经从他的直播中熟悉了我回岛城之前我们俩的故事。在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感觉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但是我得回去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我当时许诺会回来做他的新娘。

可是,下车的时候我发现他给我的皮夹子不见了!也许一上车我就被人盯上了吧。我蹲在地上哭,哭得天昏地暗。我不知道我的债何时能还清,我也不知道还完债去哪儿找他。再说丢了他给我的巨款,我也没脸回去找他。我又一次想到死,但是随即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死了怎么对得起救活我又爱着我的他?怎么对得起我困难时借给我钱的朋友们?

平静后我到铁路派出所报了案,留了自己的信息,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扑在床上蒙头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我就出去找工作了,我要赶快挣钱,还完债好回去做他的新娘。可我只是高中毕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一开始在酒店餐饮部做服务员,可是这份工作挣不了多少钱。后来我得知我们酒店客房部有足疗服务项目,挣钱多。晚上我下班后就去那儿跟人学足疗技术。

学成之后我就在餐饮部和客房部打两份工,餐饮部下班后,去客房部干足疗到夜里两点多,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累,我不怕,我怕的是有些不轨客人,酒醉后有时候动手动脚。他们的脏手游到我的手上、脸上或者腿上时,我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可是,为了还债,我得忍着。

十几年后,终于还清了债务,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像拆除了一堵墙一样痛快。当我收拾行装想要回来找他时,我忽然意识到,丢了他给的地址,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确定他是否还在等我。也许是我们缘分未尽,有一天我偶然刷到了他在车站直播的视频!我翻看了他主页的所有视频,竟然看到了他仍在寻我等我的那么多告白,我感谢老天爷可怜我,我终于可以回来找他了。

我今天在直播间讲出来,也算是给他和直播间的家人们一个交代。

3

她的讲述就像一幅粗旷的画,没有多少细节,但他当时还是读出了她这二十几年的哀伤、艰辛和痛苦,也读出了她的坚强、倔强和诚信。

他把她在直播间的讲述录屏发到账号上,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故事,让更多的人谴责那个贼。他恨火车上那个贼,他不是偷了一个皮夹子,他是偷走了他俩的幸福,偷走了他俩最美好的青春,偷走了他们这些年的快乐。

他感谢网络搭了这座鹊桥让相思的人相会,否则可能这辈子他们都见不着了。这些年的苦苦等待,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快五十岁了,他终于等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尽管女孩已不再年轻。

第二天,他带着女人回了乡下老家。

女人说,我们去领证吧。

在他老家那几间老房子里,她做了他的新娘。当然,他的平台主页上少不了他们的幸福时光。

婚礼三天后,他们回到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出租屋。

他被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灌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以后咱家的钱都由你掌管。”他说。他把自己的银行卡塞到她手上,卡上有他这些年攢的所有的钱,近二十万。出乎他的意料,她丝毫没有推辞。她将银行卡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第七天的凌晨,他从美梦中醒来,枕边空了,他里里外外找遍,却没有她的踪影。

他的手机叮咚一声,一条微信像一把大铁锤几乎敲碎了他的头颅,微信上说:“对不起,我走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拿你的钱,我需要你的钱救命,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人,像二十年前一样,没等我开口,你主动把你所有的钱交给我。也许我还会回来做你的新娘,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把一切告诉你。你多保重!”他哆哆嗦嗦的手指拨她的手机号,拨了几遍才拨对,手机告诉他:“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又给她发微信,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他追出去,他看到对过公交车站上她的影子。他无视眼前的红灯,拖着一条残腿狂奔过马路,好几辆车都差点撞上他。他马上到她身边了,伸出手就可以抓到她了,就在那一刹那,她上了去高铁站的公交车。车开走了,他无望的手就那么无助地伸了好久……

他追到高铁站,只看到她一个进检票口的背影,他买了站台票追进去,她又甩给他一个跨上车的背影……他傻愣在站台上,搞不清是一个梦还是一出戏。

他双手抱头坐在出站口的地上,多年的部队生活告诉他,做人要真要善要无私,他想不通他的真诚为什么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背叛,他更想不通一个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和善那么纯净的女人怎么会是个骗子。他觉得他的信念被女人瞬间撕碎,他好像觉得车站上进进出出的人都是骗子,他觉得全世界都是骗子。也许他身上有他父亲疯癫的基因,也许他那颗诚实透明的心容不得半点污垢,总之,他的头想炸了,他崩溃了。

4

他心里不断重复说,她不是骗子,她还会回来做他的新娘,回来听他唱歌。从此,他就黑白游荡在出站口唱歌,寻他的新娘,等他的新娘。累了困了就躺在外面的长椅上睡觉。

忽然,她看到了她的新娘拉着旅行箱向他走来。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玫瑰花。他把手里的玫瑰花递给女人。“神经病!”他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又被啐了一口吐沫。他人被一巴掌打醒,他揉揉眼睛,原来不是他的新娘,只是身形有点像。他的玫瑰花被打落在地,散落的塑料花瓣被风吹远。他去抢地上的玫瑰花,抱着七零八落的玫瑰花,他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好像花烂了,他的新娘就彻底回不来了。

他看到,他的新娘在车站广场红色莲花喷泉下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他冲过去扳过女人的肩膀问,你怎么找了别的男人?你不是说会回来继续做我的新娘吗?你的手机怎么就空号了呢?我一次次相信你,你怎么能三番五次地骗我呢?他愤怒地打出一拳,他的手被莲花喷泉磕得流了血,他定睛一看,喷泉下什么也没有。

看到我的新娘了没有?看到我的新娘了没有?他继续在出站口守候,继续在不停地唱歌,仿佛他的歌声是他新娘的向导,仿佛车站就有他的新娘,仿佛车站就是他的家,仿佛车站就是他的希望。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个拉着红色旅行箱的女人走出出站口,她手里还领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我的心好疼我的心好痛,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车流中,谢谢你能陪我度过这难忘的时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逢。”虽然调子听上去不太对头,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是那熟悉的声音她永远忘不了。

她循着歌声奔向他,她怀疑她听错了,因为眼前这个人一脸的污垢,鸡窝似的长头发盖住了他的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混浊、呆滞、暗淡、无光;上身的军大衣已经由绿色变成了黑色,十冬腊月,脚上还穿着一双凉鞋,那双委屈的脚流下血红色的眼泪。声音是她熟悉的声音,但人分明不是她心里深埋着的那个伟岸的军人了。她刚打算转身离去,男人扑过来抱住她:“我的新娘,我的新娘。”

女人停下来,慢慢撩开遮住他半边脸的脏乱的花白头发,她仔细审视这张脸,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分明就是她的他!她轻轻择去粘在他头上的纸屑、草屑、玫瑰花瓣和干枯的碎树叶,眼泪无声滑落。

5

两个月后的一个中午,耀眼的太阳照暖了乡村的一切,地上的雪花大部分都被晒干了。屋子里,还是一年前他俩结婚时的布置。院子里的长凳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把头埋在他的胸上,与他的手十指相扣。那个小男孩一个人在大门外玩藏在墙根的残雪。已经有些清醒的他,又在听一个故事。

我的哥,上次我告诉你我在酒店的按摩店有时候被酒醉的客人占小便宜,实际上有一次我被一个醉醺醺的外地老板占了大便宜。他怕我声张,怕我告他,说可以给我一大笔钱。我一不愿意自己的遭遇传扬出去,二想尽快还清债务,我就接受了那人的提议。我用他补偿给我的钱还清了债务。

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想打掉孩子,但我没有忍心,孩子是无辜的。有了孩子,我没脸再回老家找你了,我彻底打消了回家做你新娘的念头。

三年前,五岁的儿子查出得了白血病,为给他治病不但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十几万的外债。医生说想彻底治愈就得骨髓移植。幸运的是我和儿子配型成功,可是手术费要几十万,而我已经借不到钱了。

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我竟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你,而且你还等着我念着我。以你的粉丝量,我猜想你一定有不少积蓄,但是我不能再一次平白无故地拿你的钱,所以我决定回来嫁给你,再向你借钱。于是我托朋友替我临时去医院照顾孩子,我就回来跟你结婚了。我正为难怎么跟你张口,没想到你主动把自己的积蓄交给了我,我感觉到了你对我深深的爱,也进一步确定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打定主意,先回去救儿子,只要我和孩子都能好好地活下来,等我还完给儿子治病欠的债,我就带着儿子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陪你度过余生。如果手术没有成功,我也算兑现了做你新娘的诺言。可是,没想到,等我回来找你,你却……早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我就早告诉你一切了。

说完,她抽出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然后擦自己的。

这时,男孩跑进来递给妈妈一封信。女人很惊奇,这年头怎么还会有人用写信的方式传递信息?

她疑惑地撕开信封一抖,一张银行卡从信封里掉出来,她更加疑惑,她抽出信封里的一张纸。

“我是二十多年前偷你皮夹子的那个人。那是我第一次当贼,也是最后一次当贼。我当时正处于困境,正好看到站台上一男一女互推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我盯上了女孩,偷了那个皮夹子。我用那个钱当本金做生意,摆脱了困境,挣了不少钱。

一年前偶然刷到当年那个女孩讲故事的视频,我没想到,我的唯一一次偷窃却偷走了两个人的青春,两个人的幸福。之后,我常常想起那个视频,心里一直良心难安,但是我没有勇气去自首。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我还保留着那个皮夹子,因为它对我意义重大。我急忙找出皮夹子,里面的纸条也还在。今天寄上十倍的心意,诚挚地向你们道歉!

“等你,不见不散!”纸条上发黄的字迹模糊了她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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