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之内,有人贴出告示,愿与天下武林高手一较高下,倘若谁将剑抵在他咽喉,那人便可得五百两黄金。
江湖之人,大多浮沉飘忽,过了今天想不到明天,而如今有赚钱的机会自然是有点功夫的张三李四都往上涌。
然而张三李四都败下阵来,皆说这人来头不简单,打不过打不过,这武林怕是没人打得过。这样一说,各位武林高手,帮派帮主也皆想去会会他了。不为钱财,只为了一世名声。
苍云帮的帮主去了,又回来了。钟南山上他对那个人说:“老夫甘拜下风。”卷卷衣袖告辞了。从此,人们更是好奇,却没有几个人愿意轻举妄动了。
钟南山上有一座寺庙叫钟南寺,风徐徐地吹过来又吹回去,一位僧人和一位男子坐在梧桐树下下棋,小僧在一旁追着蝴蝶。
“方丈,京城来了一位高人。贴了告示,说愿与天下习武之人一较高下。”
“林生,你想去就去吧。”
“方丈,我来这里一年了,为的就是放下。”
林生落下白棋,四面八方,接下来下哪一步都是赢。
“林生,一年前你问我如何才能放下,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小毛放不下蝴蝶,我放不下这枚棋,而你放不下恩怨情仇,也放不下武林。”
小僧没有追蝴蝶回来了,方丈将棋子放进了自己的棋盒,林生看着自己的剑,笑道:“你们都可以放下,独独我放不下。”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放下的。”
林生收了棋盘转身入屋,青衫飘动。小僧跑过来问方丈:
“师父,林哥哥要去哪儿啊?”
“去做他想做的事。”
“师父,林哥哥想打败高人?”
“不是为了打败,只是想去见见而已。”
“师父你说,林哥哥这么高,高人得有多高啊?林哥哥比师父整整高了一个头。说到这儿,师父你要多跳跳,跳跳才长得高。”
“高人是指很厉害的人,而且为师不是矮……”
“是师父老了!”
“你还想不想吃饭了!小毛你给我站住!你个小兔崽子!”
方丈没有真去追小毛,方丈写了一封信给了林生。
“趁着春光大好,风华正茂,去做想做的事。不必强求。”
林生将信平平整整地叠好,放进了自己贴心的地方。
(二)
第二日清晨林生准备下山了,小毛正在勤勤恳恳扫地,师父在认认真真地诵经。
“林哥哥,你是我见过长得最高的人!”小毛握着拳头,做了个加油,林生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很爽朗。方丈看了一眼小毛,停了诵经。
“再说一次,高人是指厉害的人。”
“师父,我想表达的就是林哥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方丈别老是说小毛,小毛很聪明。”
“林生你自己评评理,一般是他说我还是我说他?”
小毛吐了吐舌头,林生蹲下来告诉小毛要好好照顾方丈,便下山了。方丈继续诵经,小毛继续扫地。
那张纸依旧在那面告示牌上,林生一眼便看到了。亥时在钟南山的山顶。林生翻了个白眼,吐槽自己白下山了,又兴致勃勃起来,去寻找敌方的情报。
张三说那人戴着面具,面具底下是一张烧烂了的脸,惨不忍睹。李四说那人戴面具是因为他之前惹到了厉害人物一直躲藏,如今也就成习惯了。张三说那人是一个村里一个疯子的孩子,习武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李四说那人以前是为朝廷效力的,看倦了勾心斗角,才转身学起功夫来。
张三和李四打起来了。林生见着那无形硝烟之弥漫,便快快地溜走了。
“两位先吵,在下喝杯酒去。”
坐在酒馆里林生问老板娘之前的店小二哪里去了。老板娘说死了。林生问怎么死的。老板娘说据说是被王老爷家的人打死的。林生问为什么。老板娘说有些事还是不问为好。
林生坐着想着小二和王老爷家的二公子交好为何会被打死呢?一面惋惜一面好奇,还有一面开始想起自己和今夜的决斗。一杯热酒咕噜咕噜地喝下了肚。
天幕渐晚,繁星高悬,林生理了理衣冠,又上山去了。
“师父,你快看那里有个人影!”
“别慌,那是你林哥哥。”
“师父你咋知道?”
“你长得最高林哥哥的要见的人在山顶,他傻不拉几的下山了不得回来啊?”
“师父你咋知道?”
“师父老了呗!”
(三)
还没到亥时,天已黑尽了。月光之下,那个人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
“你好,我叫林生。请问?”
“李西向。”
“这位兄台名字很好啊。很高兴认识你。”
“别人记得住的名字才是好名字。”
“我记住了。”
“你来着不是为了交朋友的吧?”
李西向慢慢地走向了他,刚好这个一轮圆月的距离,所有的光线都刚好。林生的青衫若隐若现,他的脸蒙着月纱显得更白净,双眸盛着月光也更透明。而李西向是月亮底下的影子,带着惨白的面具。
“你回去吧。比你老练的人都来过,比你凶狠的人也来过。”
“我从未说过自己有多老练多凶狠,你这位兄弟干嘛不讲理。”
说着双方便都摆开了架势,刀光在夜里亮得格外澄澈。没说一句话,便都出手了。风起卷云掩住了月,他们快速地挥舞着剑,似要去斩断些什么。剑相撞的声音在空中散开又聚拢,他们都屏住呼吸。李西向用剑快准狠,而林生以柔克刚,招招逼进,又步步将其推回。
林生转身反腕挑断了李西向面具的绳索,面具直直地落下来。李西向依势将剑架在了林生的颈上。
“你该回家了。”
“为什么要带面具?”
林生眼前的这个人没有烧烂的脸,眉眼之间有的全是英气,不似贪生怕死之辈,一袭黑袍,英姿飒爽。
“没有为什么。你回家吧。”
“一个人做事情总是有原因的。”
“那我告诉你,因为我在等一个老熟人,我要杀了他。他回来的。”
“真话假话?”
“假话。你走吧。”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些黄金。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觉得要说一下的。”
林生笑着下山去了。李西向将剑插入剑鞘坐在一块石头上。山顶的月比山下的月更圆。
(四)
“方丈我好像遇到了一个我很想和他做朋友的人。”
“林生,走天下闯江湖你比我更清楚需要朋友,而我所想说的也都在信里了。”
“不要我了,林哥哥,不要我了!那我只好和师父相依为命了。”
“我很差劲吗?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这一日林生没有下山而是径直上了山顶。夕阳欲坠,林生躺在石头上微笑着感叹到真是夕阳无限好啊!
“你就是贴告示的人吧!没想到你来的比我还早!”
“啊?我?不是……”
来的人是九虎帮的帮主,林生识得他,他的胡子贴满了整张脸。
“怎么了?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帮主笑得太猖狂,林生怎么肯认输。
“不不不,我是想说,不是我还能是谁啊。”林生撩了撩头发,迷了眯眼睛。拔剑出鞘刻不容缓。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剑应是林清老先生铸的?”
“是。”林生低下头看了一眼剑,又扬起头。帮主道了声不必比了便离开了,他说他已经输了。夕阳已完全坠落在地平线以下了,林生看着无边的夜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笑。
“怎么今天还是你?”李西向站在林生的身后。
“你可没说过输了就不能来了。”林生转过头看他,嘴角要扬到天上去了。“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不需要朋友。你走吧。”李西向取下自己的面具。
“不要老是赶我走,好吗?我没有亲人,我唯一的朋友是寺里的方丈和小毛。”
“足够了。”
“为什么不能和我成为朋友?”
“是不想。”
林生直直地站在李西向的面前。
“十年前,我害死了我的父母。两年前,同样的人杀了我的祖父,我想着报仇……”
“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
李西向拔出剑在空中笔画,面不改色,冷若冰霜。林生的表情喜悲不定,显得丰富多了。
“冒昧你今年多大?”
“十七。”
“真的假的?比我还小三岁。”
“假的。你可以走了吧。”
林生点了点头,挥了一下手,坦然的笑着回寺了。李西向躺在林生躺过的位置,缓缓地戴上了面具。
(五)
“师父,听说王二少爷成亲我能去看吗?”山下张灯结彩鞭炮阵阵,小毛早就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了。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有什么好看的。你叫你林生哥哥陪你去。”方丈慢慢地扫着院子,是不是看着眼前的梧桐,这株梧桐生得很好。
谢过方丈后,小毛便和林生欢天喜地地出门了。这街上当真是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恭贺王老爷,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地接过红包。王老爷排面真是大啊!
人们都说这一对是天造地设是天作地合,这日子不得过得风调雨顺才怪,王老爷笑出了声。林生没有去特意的恭贺,小毛拉着他去,为了讨红包。王二公子笑得很勉强,林生看得出,但他说不出为什么。
林生看到了李西向,他拉着小毛跑上前去。小毛拿着红包趔趔趄趄。
“李公子这是缘分。”
“王公子的相遇不是缘分是安排。我们相遇不是缘分是对我的运气――今日不要再来了。”
“哥哥你好你就是林哥哥的朋友吧?请你吃糖。”
“不必了小朋友,谢谢你。哥哥还有事要忙,再见小朋友。”
李西向走进了人群,小毛把糖剥进了自己嘴里,林生长呼了一口气,笑着抱起了小毛也走进了人群。
“林哥哥,他想和你做朋友。”
“你小屁孩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相信我,拉勾。”
“不用了,我相信你。”
那一夜,林生没有去山顶。那一夜,李西向背了一把古琴上山,他坐在石上,满月之下,他弹了整整一晚。第二日,他面如枯槁,如同死了一般。可是死的不是他,是王二少爷。王二少爷自杀了,王府上下喜事变丧事,昨日新娘今日寡妇,这得流多少的泪啊。
林生与方丈坐在梧桐树下下期,小毛在为他们煮茶。空气静得出奇。
“我赢了。”方丈笑着抚了抚胡须。
“林生心服口服。”
“有心事的人怎么胜得了棋?我啊啊啊啊啊啊!”方丈接过茶水,烫得出奇。“小毛你又整我!”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有心事。你说二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小毛挠了挠脑袋。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你还这么小你懂什么?”
“小毛林哥哥相信你昨天说的话,林哥哥得去山顶了。”林生来不及收棋,便开始往山顶跑。
“师父我昨天说啥了?”
“我咋知道?”
(六)
天蒙着雾气,李西向在雾气里极轻地拨动着琴弦。林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每一步都会是打扰。
“你在干嘛?”
“没干嘛,就是想来山顶透透气。不介意我坐过来吧。”林生站在原地,琴声停了,李西向的眼神结出冰凌。
“介意。”
“没用。”林生一屁股做到了李西向的旁边,李西向又开始若无旁人的弹琴。
“听到了风声,剑鬼姬长欢今夜会来杀了你。”
“他杀不掉我。”
琴声缓缓,李西向手指动得很柔,不像他使剑的时候。他又缓缓地停下戴上了面具。
“你才十七岁,很自信很正常。”
“他杀不掉我。我本就是死了,不过还没死透。”李西向说话的声音沉得可怕,林生也为之感到寒意顿起。
“你才十七岁,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了。”林生站起身来,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着山下京城,“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的亲人,不过我也要为了他们而活着,这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林生拍了拍李西向的肩。
“我只想让你答应一件事。今夜也不必来了。”
“姬长欢……”
“算是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从前以后都不欠。”林生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远方传来鸟叫虫鸣,听,全是人的悲戚。
琴声再起,空谷回音,听,全是断肠人的声音。
林生又匆匆地跑回来。
“小毛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对吗?”
“对。”
“真话假话?”
“假话。”
林生依旧笑得灿烂,回钟南寺去了。李西向拿出剑,在艳阳之下,光芒四射。
(七)
“方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嗯?”
“我是错的吗?”
“爱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对错,只有爱与不爱。每个人都值得爱与被爱。每个人。就像雨来了,而你不能因为他下的季节所责怪它。每一片土地都值得被滋润,每一个季节都值得来临。”
林生谢过方丈,脑海里闪过信的内容,他拿起剑,夜幕降临,他向山顶跑去。而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被树枝划破的衣裳,他看不到李西向。他站在山顶之上,呼喊着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应他。他看到古琴之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知道你会来。暴雨倾盆而下,林生踩着泥泞去寻找。
而姬长欢正与李西向面对面站着。
“你杀过多少人?”
“数不清了。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年前你应该和你的父母一起死掉的。”姬长欢咯咯咯地摸着胡子笑个不停。“而你如今站在这里你心知肚明,是那个救你的小孩用他父母的命换的。”
“废话结束了吗?”李西向紧紧地握住了剑。
林生依旧在群山之间寻找。闪电直直地劈到苍穹之下。小毛点了蜡烛和方丈靠在一起。
“师父,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对。师父不会离开小毛的。”
李西向踏着水坑,箭步刺去。姬长欢扭动着身子,像着雨里的鱼。每一颗水珠打在剑上,贱出血的浪花。
林生只是继续在山中寻找,就像十年前他回家寻找父母一样急切,却不再恐慌。林生满脑子都是那夜李西向披星戴月向他走来,落下面具他眉目之间的英气与不羁。林生知道小二为何而死了,也知道王二少爷为何自尽了。
“你要活着等我来见你。”
李西向在空中翻了一转,姬长欢见势往后腾空而起。李西向没有表情,他冷冷地划破姬长欢的皮肤,又冷冷地被姬长欢划破。血融进雨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没有眨一次眼。
雨渐渐停了,天光开始慢慢露面。林生寻过一整座山没有寻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坐在山顶上,开始抚琴,抚得很慢很慢。
姬长欢死了,李西向的剑直直地刺进他的胸腔,他的血从心里一直冒到了嘴上,他呛着血大笑了三声,便断了气了。
(八)
“你不要动我的琴。”李西向用剑撑着自己缓缓地说到。
“不好意思。你的伤……”林生停了抚琴。
李西向笑着,很稀有的笑。“你回去吧,我一切都不必你管,我有药,不过今夜希望你能来。”
林生点点头高兴地旋转跳跃,满足地下山了。
“林哥哥昨晚你去哪里了?”
“去透气了。”
“骗人,林哥哥是去见喜欢的人了。”
“没有喜欢的人。”
“骗人,下着雨还这么着急地去找这就是说明你喜欢上了。”
“小毛,你话真多,跟师父扫地去!”
林生坐在木凳上,将我知道你会来的的那张纸条展开看了很久,然后也跟着方丈他们扫地去了。
夜里,林生如约而至,李西向也已经站在那里登他了。就像第一次见到那样。李西向没带面具,他转过身来,将剑比到与肩同高,
“再比一次吧。”
“好。”
林生将剑拔出,似空中两条舞动的银蛇。刀光剑影,李西向和林生皆笑着。
“谢谢你。”
“谢我什么?”
“很多时候人做事情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的。”
李西向将剑直使过来,林生侧身推开了李西向的手腕,再将剑顺势滑下,直直地抵在了李西向的咽喉。
“五百两黄金呢?”
“我没想过自己输过。”
林生笑了,他放下了剑。李西向也笑了,他没有赶林生走,他自己转身离去。林生想叫住他,而他只是挥了挥手。不必追也不用留。
(九)
林生同昨日一样满怀期待地上山了,却落得空空失望。古琴还在那里,古琴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到姬长欢的毒五日必发,纸上写到谢谢你,谢谢你十年前救我,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纸上写到他等到要等的人,他该走了,余生保重。
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太阳落下,林生知道王二少爷和小二为何而死。李西向也知道王二少爷和小二为何而死。所以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天涯。
林生背着古琴回到寺里,梧桐树叶沙沙沙地响着。林生看着方丈说想要剃度出家。
“别啊林哥哥,没头发了就没这么好看了。”小毛在一旁摇着脑袋哭天喊地。
“林哥……林生,不必剃度出家,有些事不必放下,有些人注定牵挂。你要释然,剃光了头发不等于释然。”方丈看着林生。
“我知道了,方丈。”林生将琴放在梧桐树下。
“师父,你刚刚叫林哥哥林哥?”
“为师没有这么叫。”
“咦,我都听到了。”小毛捧腹大笑,直到方丈瞪了他一眼,小毛灰溜溜的走了。
风从远方传来,阴暗地天气下人的海洋泛起无声的波浪。林生将李西向留下的纸叠在一起,放在了枕下。
姬长欢没有回去,告示依旧贴在那里,总有人来赴约,而山顶之上站的已经不是那个在毒发身亡的人。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愿意。”
“真话假话。”
“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