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生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1921年的夏季,江南的荷开的正艳,嫩蕊凝珠,香远益清。
那年她十二岁,得知表哥留学回来,便从邻居家摘了几朵荷花,欲做为表哥接风洗尘的礼物。推了门,轻点着步子向屋内走去。众多的人围桌交谈,询问着表哥种种新鲜事,见表哥背门而坐着,她心下欢喜,上前用空着的右手蒙了面前男子的眼,左腕挎着的篮子里荷花吐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正满心欢喜猜想表哥该做如何反应时,却见阁楼转角走出一名男子,看清眉眼之后,惊呼表哥,于是赶忙松开手,屋内顿时哄笑起来。面前男子站起来,转过身,一身墨色西装与他的白皮肤映入她的双眸,她才知自己认错了人。顿时,脸颊滚烫通红漫至耳际。她只觉万分窘迫,哎呀一声掩面跑出门去。
墨衣男子笑起来,牙齿洁白。
她跑出来,依在河旁,闻着荷香,不想竟睡着了。醒来时月已升起,她瞧着那半边的却无比光亮的明月,听见母亲的呼唤也迟迟不愿起身。
晚饭间,她踌躇进屋,篮子里的荷花仍开的娇艳。旁边坐着他,由于念着白日里的事,心下仍尴尬着,她只顾着低头咀嚼碗里的白米。不料从旁落入一双筷子,是他为她夹了可口的菜。那一刻,她却羞赧地连谢谢都说不出口。
第二日醒来,见门口聚着人,走近了听,才知道表哥和那墨衣男子选择继续留洋。家人一阵寒暄过后,她才挤上前去。表哥摸摸她的头,道一声素荷要乖。旁边的墨衣男子轻声道,原来你叫素荷。她抬起头,撞见他微笑的眼睛,耳根迅速烧起来,于是又埋下头去。后来,她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得知,墨衣男子叫秦生,画得一手好画。与表哥在英国留学相识,成为挚友。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已十五岁。
又是一个夏季,她着碎花蓝布上衣,黑色半身长裙遮盖了脚踝。他走来的时候,她装作专心的样子,用竹绷撑起白色薄绢,纤细手指拈针穿着丝线,仔细绣起来。
他站在旁边,默不作声。殊不知她看似娴熟的模样隐藏了多少的紧张。
良久,他拾了凳,撑开画架。不时,有流畅的沙沙声传来。素荷知道,那是铅笔与画纸摩擦的声音。
末了,他唤她,素荷,你看。她微微侧头,霎时心中惊讶,竟不知作画还可这般,黑色与白纸的结合,也能生出如此一番别样的滋味。秦生见她这般惊讶,笑道,是你绣的好还是我画的好?
她拾起绢布,冲他笑起来。自然是你。
这一次他与表哥走的时候,他将他的画递给素荷。他说,这次走了,不知下一次再见是何时,或许你已为人妻,我将画赠与你作为薄礼吧。她握着画,站在大人中间,看着他们远去的小船,手挥动地厉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滋味在翻涌。
白驹过隙,又一个三年。
素荷站在院内摆弄大鱼缸里的几株新荷,念着“小荷才立尖尖脚…”。这是父亲为她种下的荷花。十八岁生日时,母亲问她要不要什么礼物,她旁的什么也不要,只要荷花。
妈妈,今年表哥回来吗?
你表哥来信说他今年不回来了,要陪朋友作画。
素荷走到门前坐在门槛上,望着空中悬起的半月。心里滋味不可名状。时光已将她的眸子染成了发亮的黑,更将她的五官雕琢的精致。她越来越美,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素荷觉得她还小,不着急嫁人,可是父母亲却似乎怕她嫁不出去一般,总喜欢在她耳边唠叨。
江南的天气永远那么湿湿润润,空气里都是水的气息。每次雨后素荷就喜欢划着小船,在小河里游荡,小姑娘如今已是大姑娘,有些心事她不知该不该说,不知该对谁说,想说却又无从说起,于是只能静静地深埋心底。
缓缓悠悠的,一年时光又走了。年幼时素荷总觉时间太短过的太快,而今她却觉得时光漫长的不可知。
又一个半月的夜晚,她透过床前的窗,注视着夜空中朦胧的半月,对坐在床前的母亲道,妈妈,表哥会回来吗?
他未曾来信,大约会回来吧,也大约不会。
母亲将绣好花的红色布鞋递给她,试试合不合脚。她转过头,接过布鞋。想起21年的那个夏夜,繁星如缀,半月明亮的天空下婀娜的荷。
第二日,她穿戴完毕,对着身后的母亲说,表哥和他的那位朋友真的不回来了吧。似乎在问母亲,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母亲看着镜中无比漂亮的女儿,欣慰与难过交杂的表情让人摸不清情绪。
素荷想起了那年初见,想起了那个墨色男子,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却恍然觉得记忆模糊,一切都未曾发生。她甩甩头,然后微微一笑,自己掀下了红色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