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未落在地上时是这样称呼的,这白色的冰晶常有人歌颂,大抵是没见过它被车和行人来回碾压之后的样子。飘在空中时还说的上几分美,可一但接触到地面就立刻消失在脏污里,和那些泥泞的冰沙混在一起,将地面混成和天空一样的灰白色。
罗青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与其说是走,不如更像是有个什么人在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往前拖。
用垂头丧气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那浑身散发的低沉情绪。他把头埋的很低,看不清表情,仿佛脊柱天生就是那么长的;浑身上下每一块肉好像都不属于他,只是象征似的附着在骨头上似的,完全没有任何生机;脚也只是艰难的迈着步子,若周围有行人,都唯恐他下一秒会倒下。
总而言之,这人看起来快要死了似的。
罗青鬼魂儿一样地飘过大街小巷,将脚底下的雪水踩的噼啪作响,混着泥巴的雪块溅在裤子上,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已经快接近十一点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周围寂静的可怕。
罗青想着一会又要回家看到他妈,心里就烦的慌。
他将书包带紧了紧,书包里面本来就没装多少书,轻飘飘的垂在他背后。罗青是个彻头彻尾的差等生,之所以把这空袋子坚持背来背去不嫌麻烦,只不过是因为这能让他显得更正常一点。
别人可能无法理解。
是的,罗青长的很丑,非常丑。
那张埋在阴暗里可怖又可怕的脸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光辉事迹”一只手都数不完,“它”曾吓哭过小女孩;让罗青被街坊邻居追着打,只因看他像小偷;亦或是毫无理由的就遭到老师的一顿臭骂,大抵是因为心情不好。
这一切,让他哪怕戴着口罩,也习惯低着头走路。
他的额头很窄,眼间距却很宽,鼻子又长,把本就肥厚的嘴唇挤的七扭八歪。仿佛五官都互相看不起对方,争相想从这张脸上逃窜,却被一方蜡黄枯瘦的脸给框住,保持着一种尴尬的形态。
“叮铃铃……”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停下脚步,慢悠悠地翻开手机盖,这是新上市非常流行的小灵通,他那在大城市工作的表哥送的,今天还被班级上的同学羡慕了好久。
他在心底唉了一声,蛮不情愿的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边没动静,一会儿,才冷冷的传出了一个女人冷淡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你怎么还没回家。”
他妈妈的语气压抑着怒气,罗青甚至听不出疑问,她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条不可违逆的规则。
“我在公园待了一会,我、我快到家了。”
沉默,依旧是沉默,听着电话那一头的滋滋声,罗青感觉那是爆发前的寂静。
糟了,说错话了。他懊恼的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点自尊心?!”
罗妈妈尖叫出声,凌厉的语调携带着怒意一起冲上云霄,回荡在大街小巷,又撞回罗青的耳朵里。
“你自己成绩什么样子心里没数吗?老师都找过我几遍了?你已经初三了!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了!咱家的钱不够养你一辈子!”
罗青加快了脚步,他望着远方楼层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再往前走不远,拐过这条巷子,就是到家了。
他莫名的心一横,也不知怎么的,话没过脑子就急急的窜到嘴边,“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句话好似一股滚烫的热油,浇在罗妈妈的头上,让这团怒气之火熊熊燃烧。
“罗青!你敢顶撞我?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你们爷儿两个都是来折磨我的是吗!”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她说。
罗青只感觉牙齿发酸,满身的委屈和恐惧使他浑身僵硬。
妈妈还是没有消气,骂完,她哽咽着,一边哭一边说,“你们、你们就是想把我折磨疯才罢休……罗青啊,我不指望你爹,妈妈只有你了,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现在连你也烦我了吗……”
良久,他没回答。
“我在跟你说话,你回答我!”
“……”
妈妈感觉有些不对劲,她连着喊了几声。
“罗青?”
此时此刻,在电话的这头,街道拐角处的罗青,他直愣愣的站在小巷子的一端,整个人像被铁钉钉在原地一样。
他那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瞪的很圆,满脸呆滞的看着自己脚下的位置。
罗青仍保持着一手拿电话的姿势,另一只手稍微动了动手指,恍惚间,他却听到了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在吱嘎作响,像是锈死的缝纫机。
“……啊。”
罗青动了动嘴唇,像找不到舌头一样,用尽浑身力气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唔。
…
他的脚踝上,抓着一只青到发紫的手。
那只手的指甲已经溃烂发黑,此刻正死死地拽着他的脚踝。罗青清楚的感知到,这只手在发抖,这种触感顺着他的小腿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
他完全感觉不到心跳似的,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他这辈子都忘不掉这副画面。
冰天雪地里,黑暗的小巷子,一个赤裸的女人趴在地上。
她的浑身上下肿胀的不成样子,泛着红紫,似乎是在岩浆里打了个滚,已经看不出人形了,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大部分头发被烧焦,露出一块一块的头皮,两条腿尤为惨烈,弯曲成一种诡异的形态,破烂布条般的甩在地上。
那个女人像个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死死地攥着罗青的脚踝,想要把他也拖进去似的。
女人抬起头,溃烂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哪里是眼睛了,她一张嘴,就有呕吐物流出来,顺着脖子淌到雪地上。
扑通,扑通。
罗青的心脏疯狂的跳了起来。
一股凉意从双脚一直蔓延到后背,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嗡嗡作响。
“啊啊!!”
他拔腿就跑。
罗青跑的飞快,他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过。
女人的指甲划过他鞋子边缘,唰的一声,像是猛兽的牙齿蹭猎物的骨骼。
她不甘心的放下了手。
很快,小巷子又寂静下来。
黑暗中,她好像费力说了什么,却没人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叮咬在这个墨色的夜晚上,在每个人命运里划下重重的一笔。
她说:“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