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一回一
我看着眼前这个老头,他又来找我了,穿着一身白袍,须发皆白,像一团白雪堆起来的雪人。
这应该是他第五十七次特别正式的找我吧,因为我看见他先是焚起了香,然后跪下很郑重的叩了三个头。他一有特别的事情找我就来这套,我都看腻了,也没点心意,好歹换身衣服嘛,一身白寡淡非常。
不过我有好一会没见过他了,用你们人类的时间来说,五年了。他上一次来,是问我武道德经在哪里,那本破书我不感兴趣,所以懒得搭理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哦哦,他又在那一个人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又忍不住回忆起第一代的天机子。是的,天机子,这是世人对他的尊称,而成就他的,我觉得应该是我吧。
遥想当年,那是八百年前,那时还是李家人在坐天下。第一代的天机子还不是天机子,只是个醉心参悟易数的青年,是李淳风的后人,李默然。醉心于易数,沉迷于沟通天地。他孑然一身,独自走遍名山大川,二十五岁那年,李默然在这十万大山里找到了我。那一天,他攀上了这山巅,躺在那石岩上,沟通天地,然后他看见了我,他又看见了她,我并不清楚他那一夜想到了什么,但是,他从此留了下来,在这崖上建草庐而居,每天都在仰望我,我听见他唤我曈曈,不过,后来,世人称我天机眼。是的,我就是天机眼,天机阁因我而建,他因我成了天机子。世人有困惑难解,总想来这里求个答案。因为天机眼可窥视天机,而天机子可以沟通天机眼天机。
不过,其实李默然沟通我,并没有世人幻想的那么神秘,他只是日日夜夜的对着我,对着我吟诗,对着我练剑,我偶尔会让他的神识走进我,同观我所看到的。你问理由,并没什么理由,我不过是她的一只眼睛,我没有感情,我只是把看到的记录了,看了这世间千百万年,即使我只能看见但是也能知道每一个发生场景都说了什么。而他以后的历代天机子为什么不能如他一般沟通我,因为他们崇敬有余,却不曾如他般发自肺腑的心悦我,欢喜我,别看我没感情,也体会不到感情,但是她能体会到,所以,李默然初见她的那一夜,终究还是令他不同,她允他频频同看天机。而他的传人们,望着我的眼睛里再没有那痴迷执着的火光,我于他们也只是一个黑幽幽的圆。她让我留视在此看着他的后继之人,给予照抚,也仅仅只是照抚。所以,十求九不应也成了常态。他的徒子徒孙按照他留下的功法修炼,虔诚跪拜,其实还不如舞一回剑让我波动。尤其是各个都一身白袍,你们人间不是带孝才穿一身白的嘛。
额,好像我又波动乱了,或者说是神游了,那白老头还在絮叨,看口型是一个人的名字,唐剑清,白老头居然浪费神思只为了找个人,我突然想看下这个人了。
瞳光扫太虚,一个面色青白的年轻人,正泡在一个蓝雾升腾的浴桶里,看神色应是忍着极苦的痛楚,却硬扯了一抹微笑望着桶边站立的身着浅绿衣裙,轻纱罩面的女子。我见他在说,玄素姑娘,我忍的住,你不用管我,你试吧,我没事的。那女子快速出手,只见她将一尺来长的金针从青年的后肩直插推入他的双臂,体外只留寸许,手指捻动,青年的双手无力的抓在桶边,紧咬牙关却一声不吭,女子指尖火苗燃起,点燃了金针柄上布,片刻之后,那青年身子一颤,闷哼一声,头垂了下去,看样子是昏死在桶里,莫非这一种新的治病办法?如此稀奇,我且溯源一看:
多年前,山西太原府前街有一巨贾世家姓唐,世代从商,祖上不过是行脚的小贩后来突然一夜暴富,五代之后成了巨贾之家,唐府大宅五进的院子,占地七亩,家里连着家丁丫鬟上下五百余口。唐剑清正是唐家的小少爷,家主的嫡长孙。其父继远虽然年纪尚轻却也深学经商之道,祖父更是深浸商道多年。唐家可说是正风头鼎盛,财大气粗。唐剑清三岁开蒙,请了太原府最好的西席,因他娘亲怕他一个小小稚子不爱跟着先生学习,故此叫了他奶娘的二儿子张水生进府做了伴读书童。张水生长他一岁,两个孩子到是玩的到一处。剑清虽然早断了奶,但是对他的奶娘十分亲厚,故此平日还是他奶娘时时跟在他身边照顾。如今张水生又进了府陪伴小少爷,也算母子团聚,小少爷既有奶娘照顾,又有水生陪玩,日子过得更是无忧无虑一派天真。
到了他四岁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年前,夏至才过了三天,那一夜月黑风高,一伙强人翻墙进府,各个黑衣蒙面,手持钢刀,见人就杀,家丁护院拼死抵抗,放声高喊,惊动内院,剑清的娘亲眼见大势不好,叫他奶娘快带着小少爷往后花园角门逃命,自己跟丈夫抱着床裹起来的被子假装是孩子奔向了西府门。尚未跑到,便被黑衣人自身后一刀毙命。奶娘手拉着水生,抱着剑清拼命跑进后花园,但是要看着火把的光尾随而来,情急之下,想起来两个孩子平素在后花园玩耍,捉迷藏时,躲进过假山里极窄的小洞,于是将剑清身上的衣服换给了自己的儿子水生,又掏出锦帕塞在了剑清的嘴里,将他塞进那洞里,抓起孩子的小手,捂在他自己的嘴上,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生,也不可以走出洞来,否则奶娘和娘亲就都不要他了。搬起假山上堆的几块碎石,填在了洞口,又将洞外的花草扶直,奶娘抱起来了水生,引着追加的强人跑向了角门。只是这一切,剑清并看不见,他正惊慌失措的捂着自己的嘴,躲在狭窄的洞里,鼻子里充斥着血的腥味,当然,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浓重的腥味是人血的味道,是他亲人血的味道,耳边隐隐约约的听见哭喊声,他似乎听见他的奶娘在喊~少爷!少爷!你们要干什么,随着一声尖叫,就在没了声音,然后是奔跑的声音,一群男人高声说话的声音,再后来,一片死寂,除了花园里的虫鸣,再没有任何声音。
唐家小少爷并不清楚,这一夜,他唐家五百八十七口,被人杀了个干净,他只是从十块的缝隙里看见前边重头的火光,闻见焦臭的味道。双手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哭累了,靠着背后冷硬的石头,睡着了了。第二天晌午,唐剑清醒来的时候,觉得肚子饿了,可是他不敢出去,把嘴里的锦帕吐了出来,握在手里绞着,蜷在洞里,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对,是水生哥哥的鞋尖,水生哥哥大他一岁,脚也比他大一点点,穿的是蓝色的粗布鞋。他看着鞋尖发呆。四岁的孩子并不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奶娘抱着他跑的时候。他趴在奶娘的肩头看着后边有人拿着刀在砍他家的家丁,他看见那家丁拿着长条凳子挡着路上,被穿黑衣服的人一刀砍在身上,血渐的老高。他隐约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不懂的大事,可是那些他都不关心,他好饿。他扣着自己的指头想,奶娘为什么还不来找他,他都快饿死了。他想吃酸辣鱼,还想吃鸡汤,还想吃栗子糕,可是奶娘还不来找他,娘亲也不来找他,明明她们都知道他就藏在这的啊。好想出去吃东西啊,又怕娘亲生气,奶娘是不会生他气的,奶娘只会哄着他,可是娘亲生气很害怕,会打他手板的。一直到下午,唐剑清实在忍不住了,又饿又渴,拼着被他娘打手板也不怕了,奋力的推开了碎石,爬了出去。跑出假山,却看见,后花园里的花草被踩死烤枯了大半。往前跑,他曾经熟悉的唐家大宅,被烧的断壁残垣有些地方火还在熊熊燃烧,满地都是躺倒的人,血已经几近干涸,粘稠且滑,他一路上看见平日里种花的哥哥,给他洗衣服的姐姐,扫院子的叔叔,每个人都躺在地上,任由他怎么喊都不起来,他一直往西走,看见他爹娘也躺在地上,他娘眼睛睁的大大的,半躺在他爹身上,他上去摇着她的手,冰凉凉的,不管他怎么哭喊,娘亲都不再回答。爹爹也一样,再不会把他一把抄起扛在肩头。一路上他没找到任何吃的,还要躲着火,找到了爹娘却哭喊不醒,天光渐暗他很害怕,抱着娘亲的手臂偎在她身上,哭着哭着睡着了。到上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才醒过来,爹娘就在身边,可是拉谁都不起来,烧了两夜一天的大火也渐渐熄灭了,烟尘弥漫,呛的他咳嗽,干渴的孩子突然想起他躲着的假山前面就是荷花池,假山前面还有人造的小瀑布,那有水,急忙忙跑到后花园,假山下,也顾不上许多,双手接着瀑布的水就喝,喝饱了水,又转回院子去想找吃的,房子都烧的只剩下青砖的墙,到处都是残瓦和焦黑,他什么都没找到,边哭边喊却没有一声回应,不敢乱跑的孩子,饿了渴了就跑回假山去喝水,天色渐黑就回到爹娘的尸身旁,依在他娘的身边睡。
直到第五天,一个中年道士翻墙进了唐府,看见了满地的尸身。来的人本是临清派门下鹤临真人,鹤临真人曾经从后世称为河北的境内追拿天忍派杀手直追到河套一带,拼了重伤将天忍杀手刺死剑下,强撑伤体欲赶回河北临清之时,伤势太重,倒在路边,本以为只怕要客死他乡,却恰好赶上唐剑清的祖父去漠西贩货归来,将他救起,一路求医治伤带回了唐府,又留他修养了半年,直到伤势痊愈,才让他回了临清。故此鶴临真人每年夏天,都要来唐家小住,与唐家主一叙旧情,并且教授唐家年轻的子弟练武强身。今年他又依约而来,却不了唐家已遭了灭门大祸。鹤临真人敲门不应,有闻到空气中味道甚臭于是翻墙而入,脚才落地,被眼前所见惊的目瞪口呆。逐一查看,到了北正院的西侧们旁,发现了躺在少夫人尸体边上的小少爷唐剑清,孩子已经饿的奄奄一息,手紧抓着娘亲的衣袖不放。鹤临真人抱起孩子,再查之后发现没有活口,翻墙而出,带着孩子骑马急奔而去,直行到三十里外的小镇子外,将孩子的衣衫换下烧掉,用自己的长袍包裹了,找了家客栈住下,叫小二备饭烧水,又拿了银子让小二出去买了几身小孩衣服。喂食喂水,洗澡换上衣服,安顿好唐剑清,他又出了门,夜奔回唐府,打开了唐府的大门。然后又快马加鞭赶回客栈。
第二天,过往行人发现唐府大门敞开,臭气熏天,进去一看吓得屁滚娘流,连滚带爬的跑去报官,太原府尹王大人派了衙役前来查看,才知道唐家满门五百多口全部被杀,无一幸免,除了被鹤临真人救走,无人知道的唐家小少爷,唐剑清。王大人感念唐家多年来在太原行善积德,令衙役召集百姓,为唐家收尸下葬,能分清的人,如唐继远夫妇葬在了唐家祖坟,其余辨别不出的,就在祖坟不远处一体下葬,修了大坟。
这些且不再表,只说唐剑清被鹤临真人带回了临清,收入门下,作为关门弟子。一心扶养他,教他习文练武,一边又暗中查访到底是谁灭了唐家满门,以期查出凶手,为救命恩人报灭门之仇。
唐剑清在客栈里醒来,躺在床上,爹娘都不见了,一个陌生的道士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就是自己的师傅,会带他去一个叫临清派的地方,他自是不肯,哭闹着要找爹娘,无奈之下,他的师傅,给他告诉唐家满门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不会回来了。他才乖乖跟着师傅回到了临清。到了他八岁那年,门派里的师兄们绞杀天忍教派进中原的刺客,结果鹤言师伯门下的七师兄被毒刃插入要害身亡,众师兄扶灵归来,第一次明白了死亡,也知道了,他的父母家人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都死了。当晚他又梦到了灭门那夜他躲在假山里,只是这次梦里,他体会到了无比的恐惧和绝望。天亮时分他发了高烧,鹤临真人请了名医诊治又精心调养,才得痊愈,但是人却消沉忧郁了,每日里拼命练功,想要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
也是那次,他同辈的师兄们和他的师姐才知道,他们的小师弟身世竟如此可怜。他的小师姐是鹤临真人的小女儿,名唤徐紫衫,大他三岁,懂的事情更多,每每看他沉默寡言的练功,更觉得他可怜。明里暗里多有照顾。慢慢的,唐剑清接受了师兄们对他的好,也知道小师姐待他别有不同,懵懂的心里留下了印子,又大了一些,知晓了些小儿女的情愫,一边苦练功夫想着报仇,一边慕恋着师姐暗暗生出想娶师姐为妻的心思。两个人平日里一起读书一起练功,小师姐又经常帮他洗衣缝补。对于孑然一身的他来说,婚姻,妻子,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亲人,他迫切的想有个家。也跟师傅提过,想娶师姐为妻,鹤临真人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说他二人自己愿意就不反对。
可惜,唐剑清的心思,他的小师姐虽然知道,却并不完全认同。徐紫衫虽然喜欢她的小师弟,但是要让她嫁给小师弟唐剑清,她又很犹豫,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并不曾有嫁人的心思。犹犹豫豫间到了三年一度的华山论剑,徐紫衫跟随掌门真人一行前往华山派,而唐剑清因为学艺未成,且年纪不大,所以并没有跟随前往。
华山论剑,各派年轻的弟子汇聚一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武会友,相互切磋。徐紫衫在这次论剑大会上,遇到了华山派的大师兄清明子,两个人一见钟情,到华山论剑结束,清明子便程禀了他师傅,向临清派掌门真人提亲。双方交换了庚贴,约下了婚期。徐紫衫回临清待嫁,华山派上下更是喜气洋洋的开始筹备,有些门派参加完华山论剑后就干脆没走,等着喝上一杯喜酒。
掌门带着徐紫衫回到临清,公布了喜讯,开始准备嫁妆不提。唐剑清得知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跑去问他师姐是不是掌门真人要她联姻,谁知见她满面春风,含羞带臊却眼犯桃花,拉着他讲那清明子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