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痛快痛快,痛而后快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1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都会被理解为“新生事物一定会取代旧事物”,代表了昂扬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真要追溯这种说法的源头,政治课本功不可没——或者说是政治习题可能更准确些:为了论证西方老马的普适性,教材教辅的编写老师们,可没少干乱点鸳鸯拉皮条的事。

有类似遭遇的,还有“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据说表达的也是新事物生生不息,旧事物日薄西山,“新生事物一定会取代旧事物”。其他的诸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或者“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被误解的程度,基本上都算轻的了。

百度“政治考试”“古诗”这两个关键词,我们也不好说是政治老师们腹有诗书多一点,还是望文生义多一点。西学东渐,中体西用,一团和气,落一个皆大欢喜。

除了刘禹锡自己。

细读尾联“暂凭杯酒长精神”,我们实在感觉不到刘禹锡那种常年中二的愣头青做派,那种标新立异的振奋与孤傲——“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是什么精神头儿!现在我们的诗中豪杰,只能“暂时”地凭借“杯酒”提提精神,眼皮都快没心思撩开了,哪儿来的“突然振起”、“一变前面伤感低沉的情调”,跟白居易互相勉励?互相拍拍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里了,这种兴味倒显得更多一些。

包括历来诗评,对这两句死活看不上的,也大有人在。魏泰的《临汉隐居诗话》,说这两句不过是“常语”,刘禹锡比这两句漂亮的多了去了;清代宋顾乐《梦晓楼随笔》,更是觉得这两句“最为下劣”,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居易怎么就那么喜欢这种烂句子,居然夸它们“在处处当有神物护持”,什么玩意儿啊!没办法,只能草草下个判语:“乐天论诗,多不可解。”

事实上,相比于觉得刘禹锡通过这两句悟出大道、心态由此平和的说法,胡震亨的《唐诗谈丛》,可能才算真正点中了刘禹锡的本意:这首诗所要抒发的,恰恰是诗人自己“不胜官途迟速荣悴之感”——

毕竟,“沉舟”也好,“病树”也罢,说的,都是刘禹锡自己呵。

2

刘禹锡有个哥哥,家族排行十九,白居易给他写过著名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位哥哥叫刘禹铜——所有第一次听说刘十九原来叫这个名字的,脑海当中都会立马脑补出刘禹金、刘禹银、刘禹铁、刘禹铅等一系列名字,感觉不但元素周期表不应该有门捷列夫什么事,就连出于给人民谋幸福的考虑、不经意间奠定了中国化学语汇基础的朱元璋,好像也是受了洛阳刘家的影响。

问题在于,“锡”是不是我们理解的“锡”,还得两说。刘禹锡字梦得,名和字表面上关联不大。有人说,是刘禹锡的母亲、落魄贵族范阳卢氏,梦中得到大禹赐子,“禹锡”不是“禹锡”,而应该是“禹赐”,“锡”是“赐”的通假字。《尚书·禹贡》还提供了旁证:“禹锡玄圭,告厥成功。”这里的“锡”就是“赐”。

这个说法如若定论,我们建国以来几代人,估计都摘不掉白字先生这顶大帽子。好在还有刘禹铜——“禹锡”是“禹赐”,那“禹铜”是啥?他还有个兄弟叫刘申锡,“申锡”是啥?跟大禹比应,还有个“申公”?反正一想到“申公”,我就会抑制不住地联想到《封神演义》,里头有个叫“申公豹”的……

在掌握更多的材料之前,过分的纠结只是浪费时间。刘禹锡这支子孙繁衍得不错,还修了家谱、立了祠堂,可他自身除了据说和刘备一个祖宗、都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外,兄弟行辈之间的谱系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在家族排行二十八——没什么文化的人看到这个数字,老是以为刘禹锡的父母二十几年来没干过什么正事;对于这样的热心读者,与其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解释“家族”的概念,还不如引导他们仔细分析,什么叫“山本五十六”。

显而易见的是,刘禹锡与“二、十、八”这些数字的缘分不止于此。33岁那年,永贞革新失败,改革派赔了个彻底,连皇帝都当不成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刘禹锡作为“八”司马之一,一气儿贬到了湖南朗州,一待就是“十”年。

 “八”和“十”都经历了一遍,剩下的,就是“二”了。

3

元和十年,刘禹锡44岁。按照孔子的说法,这时候的刘禹锡,虽还未知天命如何,但内心坚定如铁,应已不惑。听从自己内心声音的刘禹锡,在好容易召回京师后的第二年,实在受耐不住那些后来居上者的官僚习气,借着看花的由头,把这些官场上的后起之秀不分青红皂白,一竿子打翻: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你们这些小家伙,老子在京师出谋划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跟哪儿撒尿和泥呐!

按常理说,刘禹锡一个在穷乡僻壤罚了十年画圈圈的人,应该不至于一点长进没有。30多岁的时候挥斥方遒,就算虽败犹荣吧,好歹也该知道:硬上、蛮干,是行不通的。好容易调回了京师,借用后世杨万里的说法,“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好歹是权力中心,韬光养晦地眯着,未尝不可以干点儿实事。再说,当年又不是现在,现在你写首旧体诗词影射个什么东西,外人都未必读得懂,你在当年那样一个诗的时代写出这样一首通俗易懂的玩意儿,真当别人瞎吗?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当时那个世道,常理,已经行不通了。刘禹锡这么干,是成心的。既然局面已经明朗,再往上肯定也上不去了,干也干不成什么,那就痛快痛快嘴吧。

痛快的时候,还要成心恶心你们一下:“戏赠”,看好了哈,我就跟你们开个小玩笑,不带急眼的,谁急眼谁小狗。

只是一群豺狼之辈,谁在乎狗不狗的。《补江总白猿传》都能把书法家欧阳询写成妖精的儿子,开不起玩笑算什么罪过?去你的吧!

就这样,刘禹锡收拾铺盖卷,被勒令带着老母,去今天贵州省内的播州。

播州是个什么地方?

柳宗元当时再次被贬,去的是柳州。如果说柳宗元之前被贬的那个永州,可以算得上是中国的西伯利亚的话——野产异蛇,黑质白章,的确不是闹着玩的——那柳州可以算得上是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柳州当地的风俗,家里没钱了,直接卖儿卖女,眼皮都不带眨的。

然而,被贬柳州的柳宗元,听说刘禹锡被贬的地方是播州,马上上书请愿: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刘禹锡老母年纪大了,我愿意跟他换。

播州——一个连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都不如的地方。

当时为刘禹锡求情的还有裴度。唐宪宗也没客气:“做儿子的应该谨慎点儿,不能让父母担忧,刘禹锡自我都放飞成这样了,更得抓个典型。”这句话把裴度噎得够呛。好在唐宪宗最后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改让刘禹锡去了广东连州:当年想让你去连州,中途改主意了,这回圆你个念想吧。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缘?

仔细站在唐宪宗的角度琢磨琢磨:对啊,你刘禹锡走的时候,皇上也还不是我呢。我也是你去后栽的?

如果说刘禹锡还是懂常理的,那事情剖析到这个份儿上,这块常理覆盖的面积,也实在有限。

这,应该就叫——“二”吧?

如果这还不算的话——没关系,玄都观这个地方,刘禹锡还会来第“二”次。

4

大和二年,刘禹锡五十六岁。知天命后的刘禹锡再临玄都观,用他的话说,“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三月大好春光,无花可赏,本是殊为遗憾的事情,但若是了解桃树桃花在刘禹锡的文本语境里代表了什么,就不难理解他此时那种轻松愉悦的心境——别说那些京官了,连宪宗都没了。

对,刘禹锡这一辈子,就乐意跟人家拧着来。刘禹锡本来也不喜欢春色,觉得春天老拿人像狗一样使唤,人都没个人样了(“岂如春色嗾人狂”)。

然而,遗憾的是,把刘禹锡从外地调回来的唐文宗,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这副成心招欠的样子:

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虽说刘禹锡晚年最后的时候也算终老国都,但写了这么一篇“请看下集”的东西以后(小序明言:“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他还是在苏州、汝州、同州转了一大圈。

区别只在于,这时的刘禹锡,已经不再有老母了。

柳宗元,也已在九年前身故。

而刘禹锡,大概从这时起,才算真正看透了世道人心吧。

时间推回到两年以前。“暂凭杯酒长精神”的“沉舟”“病树”刘禹锡,恐怕实在是振奋不起来的。他没有在回到京师以后老当益壮地大干一场,更没有吸取教训,紧闭金口,装傻充聋。《再游玄都观》复杂的小序,似乎可以视为他当时并不平静心态的曲折反映:我有话要说,这些话憋在心里不说不痛快,可我真的不想被解读为有什么别的意思;事实上,十四年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知道这些话别人不喜欢听,但又非说不可。越是剖白自己的心迹,就越是清楚地告诉我们:刘禹锡对这些话可能造成的后果,心里有多清楚。

真要是振奋了,千帆竞发、万木争春,不是这么个争法。

倒不至于破罐破摔吧,但总体而言,刘禹锡到最后,图的还是个痛快。

痛快痛快,痛而后快。

真痛快完了——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至少我相信,写完“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刘禹锡,心里还是会做个鬼脸的。尽管五十六了。

5

在大家看来,白居易封的这位“诗豪”,大多数日子里应该过得很穷苦。不穷不苦,怎么能写《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比起“沉舟侧畔千帆过”来,这才能叫革命乐观主义呢!

只是我们前面提过的那位刘十九,刘禹铜,本身是洛阳城里的大商人。既然他和刘禹锡都能跟白居易玩到一起去,俩人的志向情趣,应该也不至于相差太远。从这个道理讲,有这么个兄弟在,刘禹锡不至于一穷二白。

事实上,好几年前就考证出来了,《陋室铭》根本不是刘禹锡写的。

写了篇那么好的文字,结果名儿还不是自己的。

那个叫崔沔的,才是真惨。


20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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