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宋引章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随着人流漫步在西湖边的游春会上。他本不愿来此——下月便是乡试,他该在家中苦读才是。奈何几位同窗一再相邀,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硬是将他从书斋中拉了出来。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际,一阵香风掠过,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清幽得不似凡俗之物。他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几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正笑语盈盈地走过,当中一人,身着淡紫罗裙,面罩轻纱,虽看不清容貌,但那娉婷之姿,已令人心驰神往。
不知为何,那紫衣女子忽然回头一瞥,目光恰与宋引章相遇。那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明亮如寒星,只一眼,便让宋引章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待他回过神来,那群女子已飘然远去。他怅然若失,正欲举步,脚下却踩到一物。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精巧的香囊,以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正是刚才那阵奇异香气的来源。
宋引章弯腰拾起,香囊上还残留着女子的体温。他小心打开,见里面除了香料,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笺,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一夜,宋引章辗转难眠。烛光下,他反复端详那只香囊,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清澈的眼眸。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
《春暮偶遇》
柳絮风前转,桃花水上漂。
偶然逢窈窕,自此魂梦绕。
目含秋水澈,步怯春冰薄。
愿托云间月,照卿白玉霄。
诗成,他轻声吟诵,却觉无论如何雕琢字句,也难以描摹那惊鸿一瞥的风姿。
次日,宋引章四处打听,才知那紫衣女子竟是杭州城最有名的青楼“凝香阁”的新晋花魁夏瑶婵,年方十五,已名动全城。更令他震惊的是,夏瑶婵竟是以诗才著称,与寻常青楼女子大不相同。
一个是寒门书生,一个是风尘花魁,云泥之别,让宋引章的心沉入谷底。
一连数日,他神思恍惚,书读不进,字写不成,眼前总是浮现那双明眸。同窗见他日渐消瘦,便玩笑问他是否害了相思病。宋引章只是苦笑,心中明白自己确实病了,病得不轻。
这日,他信步来到城西的道观,本想寻个清净,却见观前围着一群人。挤进去一看,一位衣衫褴褛的老道士正在为人解签。那道士虽衣着寒酸,但双目炯炯有神,颇有仙风道骨。
轮到宋引章时,老道士抬眼看了看他,忽笑道:“公子眉间凝愁,眼中含情,可是为情所困?”
宋引章吃了一惊,只得如实相告。
老道士听罢,抚须长叹:“红尘痴儿,何苦来哉!不过,既然相遇即是缘,贫道便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面古铜镜递给宋引章。那镜子样式古朴,边缘刻着云雷纹,镜面却光洁如新,照人清晰异常。
“此镜非同寻常,今夜子时,你独处静室,对镜凝思,默念那女子姓名三遍,便可与她梦中相会。但切记,镜花水月,终是虚妄,不可沉溺其中。”
宋引章将信将疑,接过古镜,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文钱欲答谢道士,老道士却摆手笑道:“贫道张云逸,他日有缘自会再见。”言罢,飘然而去。
当晚,宋引章依言在子时独坐静室,对着古镜凝神静气,心中默念“夏瑶婵”三遍。初时镜面毫无变化,渐渐地,却泛起一层薄雾,雾散后,镜中竟现出一间雅致的闺房,一女子正临窗读书,不是夏瑶婵又是谁?
宋引章又惊又喜,轻唤一声:“夏姑娘。”
镜中女子闻声抬头,四下张望,面露疑惑。
“姑娘莫惊,小生宋引章,日前游春会上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拾得姑娘香囊。”他急忙解释。
夏瑶婵初时惊疑,但听他说出香囊之事,神色稍缓,轻声道:“原来是公子拾了香囊,瑶婵在此谢过。”
就这样,两人通过古镜相识,每晚子时相会,谈诗论词,说古论今。宋引章才知夏瑶婵本是官家小姐,因家道中落,被迫堕入风尘,虽身在烟花之地,却心向云外之志。
一夜,镜中夏瑶婵眉间含愁,轻叹道:“今日妈妈又与我说起下月十六生辰之事,说我年满十六,便不能再以清倌人自居了。”
宋引章心如刀割,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青楼女子年满十六,便要开始接客,再不能只卖艺不卖身。
“瑶婵,”他第一次直呼其名,“我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夏瑶婵凄然一笑:“公子有心便是,何必勉强。瑶婵能得公子知己,此生已无憾。”
又一夜,镜中夏瑶婵面色绯红,低声道:“引章,我昨夜梦到与你结为夫妻,携手林间,醒来时枕畔犹有余香。”
宋引章心中激荡,脱口而出:“若能娶你为妻,宋引章此生无憾!”
镜中忽然光华大盛,两人只觉天旋地转,再定睛时,竟已身处一间喜堂之中,红烛高照,喜字成双。他们身着喜服,相对而立,恍如梦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夏瑶婵惊问。
“或许是古镜法力,圆我们一场夫妻之梦。”宋引章牵起她的手,柔声道。
这一夜,他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做了恩爱夫妻。虽知是镜花水月,却也情真意切,海誓山盟。
自此,夜夜镜中相会,他们都在那幻境中做夫妻,有时是竹篱茅舍,有时是画栋雕梁,变换的是居所,不变的是深情。
然而好景不长,一月后的镜中相会,夏瑶婵泪如雨下:“妈妈已定下章程,下月我生辰那日,便要竞价开苞,价高者得。”
宋引章如遭雷击,半晌方道:“你等我,我定会想办法!”
次日,他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张道士,终于在城外破庙中找到。听完宋引章的恳求,张道士沉吟良久,方道:“你可知,若要救她出火坑,需付出何等代价?”
“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宋引章斩钉截铁。
张道士长叹一声:“罢了,你既有此决心,贫道便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此事需行险招,恐你二人要经受一番磨难。”
“但凭道长吩咐!”
三日后,凝香阁传来惊人消息:花魁夏瑶婵一夜之间面上生出黑斑,初时只有几点,不过两日便蔓延全脸,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变得狰狞可怖。名医束手,鬼神难救。
青楼老妈初时还试图遮掩,奈何消息不胫而走,往日争相追捧的豪客纷纷避之不及。不过半月,夏瑶婵从摇钱树变成了赔钱货,被老妈子赶出凝香阁,只许她带着随身几件衣物。
那夜,大雪纷飞,夏瑶婵裹着单薄的衣裳,踉跄在杭州城的街巷中。脸上黑斑遍布,昔日倾国倾城的容貌已不复存在。她饥寒交迫,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风雪之中。
恍惚间,她感觉有人将她抱起,那怀抱温暖而熟悉。
等她再次醒来,已身处一间简陋但整洁的屋中,炉火正旺,驱散了寒意。一人端药进来,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宋引章。
“瑶婵,你醒了!”宋引章喜极而泣。
夏瑶婵却别过脸去,以袖掩面:“公子何必救我,让我自生自灭罢了。”
宋引章轻轻拉下她的手,直视她满是黑斑的脸,眼中没有一丝厌恶,只有满满的心疼:“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镜中那个才情无双的夏瑶婵。”
原来,宋引章那日得知夏瑶婵被赶出凝香阁,便四处寻找,终于在雪夜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她。
自此,宋引章倾其所有,为夏瑶婵治病。他白日里去书院抄书,晚上接些代写书信的活儿,省吃俭用,只为买得起那些昂贵的药材。
然而夏瑶婵脸上的黑斑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邻里闲言碎语,说宋引章捡了个丑八怪回家,真是鬼迷心窍。就连夏瑶婵自己也数次想要离开,不愿拖累他。
一次,她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门,被匆匆赶回的宋引章拦住。
“让开!”夏瑶婵泪如雨下,“我这般模样,活着已是累赘,何必拖累你大好前程!”
宋引章夺过她的包袱,掷于地上,紧紧握住她的手:“还记得我们在镜中的誓言吗?无论贫富贵贱,疾病健康,都不离不弃。你若走了,我宋引章此生绝不另娶!”
夏瑶婵怔怔望着他,终于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为免夏瑶婵终日独坐愁城,宋引章教她辨识草药,帮他研磨、配制。渐渐地,夏瑶婵对医术产生了兴趣,不但照料自己,还帮着照料附近生病的贫苦百姓。她虽容貌已毁,但心地善良,医术渐精,邻里态度也从最初的鄙夷转为敬重。
光阴荏苒,转眼三年过去。
这年春天,宋引章乡试中举,喜报传来,邻里纷纷前来道贺。然而欢喜之余,看着夏瑶婵依旧布满黑斑的脸,宋引章心中不免一丝遗憾。
当晚,久违的张道士突然登门拜访。
三载不见,张云逸风采依旧,笑问:“三年磨难,可曾后悔?”
宋引章与夏瑶婵相视一笑,齐声道:“无怨无悔。”
张道士抚掌大笑:“好!好!贫道今日便还你们一个圆满!”
说罢,取出一瓶药水,让夏瑶婵洗净脸庞。奇迹发生了,随着药水洗涤,夏瑶婵脸上的黑斑渐渐消退,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甚至比从前更加明艳动人。
“这是……”二人惊愕不已。
张道士笑道:“瑶婵姑娘面上的黑斑,本是贫道施法所致,一来为助她脱离青楼,二来为考验你二人真情。如今三载已过,你们情深不渝,贫道欣慰之至。”
次日,宋引章与夏瑶婵在杭州城最热闹的街市举办婚礼,张道士为主婚人。往日凝香阁的老妈和众宾客也来观礼,见夏瑶婵容貌恢复,且与宋引章情深意重,无不啧啧称奇。
洞房花烛夜,宋引章取出那面古镜,镜中映出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镜中花,水中月,终不及眼前人。”他在她耳边轻语。
夏瑶婵嫣然一笑,取出当年那只香囊,轻轻放入宋引章手中:“香囊为证,此生不负。”
窗外,月华如水,镜中,情深似海。这一段由古镜开始的奇缘,历经磨难,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