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30年前住在山上伐木为生。这天,傍晚时分的斜阳西下,一个长长的身影挂在泥黄土墙屋的厅门口,坐在厅下里的(gaoyi)竹凳上抽烟的刘大鹏,抬头看见一个披红挂彩的男人,操着宜春南路口音,笑嘻嘻地对他说:老庚,到你屋里讨口水吃咯。
刘老叔每天都遇到这种事,但这次却深深地影响了他后半辈子的生活,没少受妻子的埋怨。这个过路客就是他学打春锣的师傅,宜春坪田四方井的方启生。方师傅远近有名,上南昌下湖南,80多岁才过世。刘老叔从方师傅那里继承的打春锣老唱词有二十多只曲目,最主要的有《推看六十三字启》、《小春头》,而最长的《南兵打北兵》有280句,2000多字。
莫说春锣没门堂,表给读者听细详。
若是有心去拜访,老叔住在晒谷场。
刘老叔有一个艺名,印在他的“二十四节气表”上,叫“宜春周鹏”。如何的姓周呢?古来72行,那是行行有祖师,打春锣的祖师叫“周龙公”。《推看六十三字启》唱的就是周家八代
周家发牌在湖广,奉主就把春来记。
起春之时周龙公,就拜再报周吴姪。
会唱这个曲目的,才算是真正有拜过师学过艺。
民间关于打春锣的来历有四五个版本,而最靠谱的还是 “报春说”演变而来的一种民间曲艺。
刘老叔说,曲目《小春头》唱的就是报春的来由:
“尊兄提起报春事,报春不是我提起。水有源头木有根,万古流传到如今。上古无人知甲子,不知春夏及秋冬。遂至尧皇交阳世,才分春夏和秋冬。”
“玉皇差下阳雀鸟,差下阳雀到北京。金銮殿上叫三声,连叫三声春来了。国王听得就起身,亲手就把朱笔点。差下阳雀普天行,国王助他三盅酒。披红挂彩出京门,日日夜夜叫新春。一来摧动阳春早,二来摧动早阳春。”
“春牛驾前前面走,文武百官随后行。若是王爷游新春,脚踏世务游四门。”
刘老叔实在是一个憨厚的作田老表。黝黑的皮肤,隆起的脸颊,深陷的双目简直有些怵人。若是你不知道他是打春锣的艺人,在村里遇见他,恐怕还有几分害怕。但是“见赞”是打春锣的人首要的本领。顾名思义,“见赞”就是看人唱曲称赞人。从前的乡村通常有几个老行业,譬如《泥水匠》、《裁缝》、《木匠》,选录部分唱词以嗜读者:
《泥水匠》赞词:“今日到此打春锣,遇到泥水师夫一大伙。手中提起春锣鼓,看见师夫造房屋。反转面来烈转身,要打师夫来尊敬。莫说师傅无有表,万般世事有来音。大树总在蔸下起,彭上摘瓜牵动藤。水有来头木有根,莲棚结籽藕上生。先前无有房屋住,住在深山土碉内。灵官仙师造房屋,传度师夫到如今。太上老君造泥刀,造你泥刀二斤十三两四分。鲁班先师造垂尺,九天玄女助车线。顺墙簷墙一根线,草架索架都全面。”
《裁缝》赞词:“优施皇帝裁棉花,罗仁公子把布织。先有师夫刘文元,后有师夫刘文卜。刘文卜师夫道艺好,太上老君造剪刀。造你剪刀五寸四分长,师夫剪布呼呼响。”
《木匠》赞词:“我在华堂来送春,高堂遇见师夫们。好哇不把师夫来尊敬,还哇我出门人不懂礼情。借你龙耳细详听,我把贵行表你听。”
“打春锣的人最怕的还是遇到‘摆彩’的东家”,刘老叔的眉毛往上一挑,“如果唱不上来,不但收不到钱,还会遭人奚落”。
何谓“摆彩”?东家摆上不同的物件,你就得唱出对应的曲目,唱完给一个红包。刘老叔讲了几个传统曲目的“摆彩”方法: 《五湖四海》“春桌的四个角和中央各放一枚钱”;《山东铁板桥》“面盆上摆一把火钳”;《状元拜塔》“一只米筒装满米”;《五台山》“摆五个装米的杯子”;
刘老叔在家门口打春锣还是头一回,特别是带表演的性质。脸上泛起儿童般的羞怯,隐藏不住内心的喜悦。而他妻子的眼光却有些异样,或许她觉得打春锣的行当简直是乞讨。“不务正业,哪个请你去当先生”,一句咕噜的话随着她的身影溜出了侧门。
从前刘老叔大年初一就出门打春锣,往往要一个多月才回家。为了这次表演,他特地走去老屋拿来了那套三年前制办的行头,但见:
身穿绸缎黄外套,头戴白丝牛仔帽。
斜挎绸缎红带布,龙凤鼓器在右腹。
左手持鼓签,右手持锣槌。
站在大门口,开锣又击鼓。
“嘭咚嘭咚-嘭嘭咚咚-嘭嘭咚咚-嘭咚嘭”,开腔唱词:“龙门外前把锣开,千里迢迢送春来。左脚踏在金阶地,右脚踏进贵府门......”唱了一个《小春头》的起头八句,送出一张“耕牛图”。停顿了一下,又来了一段长曲《南兵打北兵》:
“中华民国十五年,江西省里大改变。都督名叫邓如作,大小官员受他却。自从坐了江西起,一十三省吃大亏。百样抽税增几倍,又是兵差写军饷。”
“南军司令蒋介石,将把飞机放一只。飞机放在袁州府,飞下分宜看队伍。又在新余大转身,倒转袁州丢书信。书信丢下一大路,口口要捉吴佩孚。北兵见到这封信,心里吓得打斗正。收旗拔营就动身,洋油买了几十瓶。袁州一下用火焚,火焚袁州要动身。八月初四出袁州,西门出城三十里。一直扎到沙田止,沙田扎营吃了亏。有钱人家抢东西,无钱人家要捉人。袁州听得到革命,个个萍乡接南兵。接得南兵到西村,北兵一下打转身。西门有张凤凰山,就是北兵一只好关。做好场面煮稀饭,一锅稀饭冒煮好,南兵即刻追兵到。东门有只大教坊,大教坊里好打仗。此回北兵吃了亏,川门下里是死尸。”
刘老叔不算是风趣诙谐的人,不太爱说话甚至有些木纳。不知道他会不会唱带浑的唱词,若是东家不给钱,打春锣的通常会来上一段。胡适和周作人就曾经在报纸上公开征集有淫词浪语的歌谣。
在乡村,做一个打春锣的艺人实属不容。村民说,刘老叔从来不在村里打春锣,熟人不好收钱,不收钱又不好。自从1984年出门打春锣,刘老叔上至南昌,下到浏阳萍乡,做一个“出门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总是有的。1986年刘师傅就遇到一次:那天在吉安黄桥一户篾匠人家打春锣,屋里子一个自称县委干部的起身没收了他的龙凤鼓,还搜走他身上的一些钱,打了一张收条给刘师傅,要他回所在地开证明来取。
刘老叔的妻子大概一生被劳作缠身太久,除了做事还是做事。她不知道或者不在乎打春锣是他丈夫的精神世界。“还在唱,撕掉你的本子去!”重重的话从屋顶的窗口抛下。刘老叔不支声,默默地走向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