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朱颖醒得很迟,醒来后人却变得有些沉默。她经常会一个人坐在操场,呆呆地看天,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其间我去图书馆找过几次叶馆长,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晚的事情,要么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要么拿了张报纸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根本不理睬我。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去了小半年,朱颖渐渐摆脱了那晚的阴霾,加上又认识了赵哥和大春,四个人经常你来我往地轮流请客,欢笑又重回朱颖的脸上,看着她的笑容,我也受到了感染。
我像赵哥和大春一样喊她小颖,起初她不乐意,非要我叫她师姐,我没理她,一天到晚小颖小颖地叫,她也只好答应了。
到了中秋节,二中放假三天。四个人又凑在一起,赵哥请客,到毛伯餐馆吃它的招牌菜——红烧肘子。
朱颖照例吃得很少,她不声不响地给我们端茶倒水,盛饭斟酒,趁着她去洗水间的空隙,赵哥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涎着脸说: “高阳,这么好的女孩,你就收了吧。” 大春在一旁啃着最大的一块肘子,满嘴是油,也笑嘻嘻地拼命点头。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也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赵哥的话刺激了我,脸开始微微发烧。
朱颖一回来,见我满脸通红,吓了一跳,又责怪赵哥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阳喝不了酒,还劝他喝那么多。”
赵哥直呼冤枉,拿筷子指着我说: “高阳,天地良心,赵哥刚才有没有劝你酒?”
我还没回他话,朱颖又白了他一眼: “哪一回不是你把他灌醉?”
赵哥把筷子一把放在桌上,假装气呼呼地道: “哎哟我的爆脾气,大春,你看到了吧,小两口开始一致对外了。”
赵哥这话一出口,我和朱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一时之间倒有了些尴尬。
赵哥哈哈大笑,端着酒杯,站起身来: “来来来,今天是中秋节,咱们也祝高阳和小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春和我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看着朱颖,她羞红了脸,见我们三人都在等她,扭扭捏捏地站起来,也喝了一杯。
赵哥狂笑道: “痛快,今天这顿酒,喝得真是痛快!”
喝完酒,又去大堤上吹了会凉风,回校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一轮明月照着校园,一草一木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实验楼旁有一条林荫道,树影婆娑,池塘里也有一轮圆月,风一吹,月影斑驳,波光粼粼,似真似幻。
我被赵哥和大春搀扶着走,在堤上吹了一阵凉风,又吐了几下,脚步虽然沉重,人却清醒了许多,朱颖不声不响地跟在身后,对于赵哥灌醉我,她已经理怨了不下三次。
刚到实验楼侧门处,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像一只大鸟一般跃上二楼。我连忙问: “赵哥,你们刚才看到有人飞上二楼了吗?”
赵哥摸摸我的额头: “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人影和半年前那个夜晚所见到的瞎子相似,那晚也像今夜这般,天上一轮大月亮。
一想到那个瞎子,我就不寒而栗,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推开扶着我的赵哥和大春: “赵哥,大春,你们俩敢不敢随我上二楼?”
赵哥哈哈笑道: “高阳,甭说是实验楼二楼,就是阴间,你高阳敢去,赵哥我就敢陪你。”
我有些担心朱颖,让大春留下来陪她,大春憨笑了一下,点点头像一座小山似地站在朱颖身后。
我走上前,拉了一把铁门,铁门“吱吱”地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铁屑簌簌地落下,洒了我一身,拔开野藤,再一看锁,哪有什么锁,和铁栓一起,锈成了一团。
原本赵哥有开锁绝技,只可惜这锁已锈得连钥孔都没有了,英雄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在费了足足半小时之后,我们放弃了打开铁门的企图。赵哥抬头向上望了一眼,看到野藤直达二楼。他用手拽了拽,觉得藤条还算结实,回头对我说:“高阳,扶我一把,我爬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拽着野藤往上爬,我在下面使劲往上顶,不一会,他上了二楼。往下向我伸出手,招呼道:“高阳,快上来!”
我对朱颖说:“你先回去吧,我陪赵哥看看就回。”
朱颖不乐意,非得要在楼下等我们,我拗不过她,就让她和大春在池塘边等。
等我好不容易爬上二楼,裤子上黏满了长着尖刺的“窃衣”。借着月光,来到二楼的台阶上,这才发现,连阶梯上都长满了野草。
二楼的长廊一边是铁栅玻璃,大多数玻璃早已不见踪影,月光透过铁栅照进来,在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另一边是一间一间的房子,走廊的墙上还挂着几幅人物肖像画,画框东倒西歪地蒙着一层灰,画是些什么人,看得不太清楚。只不过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在这样的氛围中,令人毛骨悚然。
房子的门下半是木的,上半是玻璃,但是我们无法透过玻璃看清房子里面的情形,由于年代久远,玻璃几乎变成了黑色。
赵哥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块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屋檐上,便叽叽喳喳,飞出一大群麻雀,足有一百多只,飞了一圈之后,又钻进屋檐的缝隙之中。
我笑了起来:“赵哥,改天邀几个人来捉麻雀,咱以后就不用出钱买牛肉串了,就吃烤麻雀。”
走廊正中间有一扇大门,我走上前去,推着门,门却锁着,我向发锈的匙孔望了一眼,皱了皱眉。赵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根细铁丝,正准备将锁捅开。
“唉”, 一声幽幽的长叹声从里面传来。
这一声叹息,又苍老又无奈,似乎饱含了数不清的思念与委屈,听着让人心碎。
我和赵哥呆了一会,没有再发出声响,猫着腰偷偷地绕到一扇窗玻璃后,伸长脖子往里瞧。
月光下看得真切,那瞎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实验室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样东西,赵哥眼尖,在我耳边轻声说: “他拿的是一只布娃娃。”
瞎子又用手摸了摸布娃娃,还放在脸上来回轻柔摩擦,他此时的表情,与半年前漠然木讷完全不一样,而是充满了迷恋与欢喜,还伴随着令人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
瞎子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把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在实验桌上,这回借助月光,我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小女孩的人偶,穿着碎花裙,梳着两条长长麻花辫子,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清纯可爱。
瞎子似乎对实验室很熟悉,他起身打开一个又一个实验室里的化学药品柜,取出玻璃瓶,量筒,吸管等各种实验器材,又取出五花八门的化学药品,一包一包地放在鼻子下嗅了一遍,然后,他像一个化学老师一样,开始调配起这些药品来。
对于这一系列事件,我和赵哥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明所以,连大气也不敢喘。
瞎子忙了一阵,似乎取得了进展,拿着一量筒配出来的紫色药水,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他沉吟片刻,从腰间取出一只布袋,正当我觉得眼熟之际,他把布袋打开了,一条黑蛇状的东西从袋中涌了出来。
一刹那间,整个实验室,就连我和赵哥在走廊里,都感到阴气袭人,气温仿佛一下降到零度。
那黑蛇状的东西不停地扭动,像是一个人被关了很久的人,好不容易出来放风,舒展舒展筋骨。
瞎子像明眼人一样,静静地等待,等到那东西慢慢扭动成人形,他把手中的量筒伸出来,对着那东西低声道: “喝了它!”
那东西缓缓挪到量筒边,闻了闻药水,露出拟人化的迷惑表情,退了一步,似乎有些不情愿。
瞎子又低声喝了一句: “喝了它!” 同时整件青衣长衫无风自动,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的刀,气势凌厉。
那东西乖乖地又上前一步,一大团浓雾包裏着量筒,竟仰头一口吞了下去。
“滋……” 那东西突然发出一阵奇怪声音,拼命地扭曲,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整个实验室的灰尘全浮了起来,桌椅也不住地晃动,我和赵哥捂着耳朵,可那声音却如魔音一般,钻入到大脑里,赵哥的眼角慢慢沁出一滴血来,我的心脏也在剧烈抖动,仿佛要从胸膛中破裂开来,再过几秒钟就要爆炸了。
那东西嘶吼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又变成黑蛇状,冲上空中,再一个盘旋,笔笔直直地钻进桌子上的那个小女孩人偶头顶。
我和赵哥拼命忍住内心的恐惧,两个人手牵着手,试图从对方中获得力量,趴在窗台上对视一番,都看出了彼此深深的惧怕。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我和赵哥清清楚楚地听到人偶长吁了一口气,一下子坐直起来,五官也宛如真人一般动着,尤其是它的额头正中间,不知何时现出一只竖目,竖目紧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瞎子双手呈火焰般捧在胸前,大喝一声: “天眼不开,更待何时!”
人偶猛然一震,竖目睁开,一道光亮宛如天外神龙,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实验室房间里,然后一路向下,几丈,几百丈,几万丈……光亮过处,仿佛整个空间都坍塌了,现出一道深不可测的大坑。
说也奇怪,那深不可测的大坑之中出现的东西却又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在眼前一般。
光亮一路向下,势如破竹,大坑里开始隐隐传来嘶吼声,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呈现在我们眼前。
赵哥死死抓住我的手,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一个词: 阴间。
瞎子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脸上显出急切又焦燥的神情,他的一双白眼珠不停地抖动,仿佛在阴间搜寻什么东西。
大坑越来越深,里面的吼叫声也越来越大,光亮慢慢黯淡下来。瞎子低吼一声,咬破舌尖,“扑”地一口鲜血吐在人偶身上。竖目似乎得到了什么滋补,一瞬间光芒大盛,一鼓作气又一路照了下去。
最后,光亮停住了,在阴间深处,一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怯怯地坐在光柱之中。
“丫丫,我的女儿呀!” 瞎子伸出双手,似乎要去拥抱她,可阴间那么深,他又怎么抱得到。
小女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着瞎子,我和赵哥听到那小女孩可怜的声音: “爸爸,抱抱我,丫丫好冷!”
忽然间,深坑里一阵剧烈地震动,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出动了,光柱摇晃了一下,瞎子还要有所举动,我和赵哥眼前一花,实验室里无声无息地又出现一个人。
“叶馆长!” 我和赵哥同时惊呼一声。
叶馆长一现身,二话不说,伸出两指戳向竖目。
瞎子没料到叶馆长的到来,更没想到叶馆长会一言不发就动手,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晃动,竖目闭上了,光亮没了,深坑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