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盅

  话说唐朝玄宗年间,梁州城有个农夫,春耕时节在自家地里挖出个酒盅来,晶莹洁白,色如凝脂,长不过一寸,高不到拇指。虽说被黄土掩埋许久,却丝毫不染尘垢,宛如莲花出淤泥,霄汉闪星辉。

  饶是农夫这样没眼力的粗野汉子也知道这回是捡到宝了,当下喜不自胜,却又不敢声张,及到晌午回家才把这事和内人说了。农夫的内人师氏是村里村外远近闻名的母老虎,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为人蛮横无理,极爱贪小便宜,是个雁过拔毛,野狗让道的泼辣角色。附近的村民没有一个不惧她的,背地里给了她个诨名叫“壮夜叉”。

  壮夜叉得知此事,满脸横肉开了花,乐得合不拢嘴,打算次日便将酒盅拿去街市的典当行给卖了。可转念一想却又犯了难,虽知此物是宝,却不知该估价几何。典当行是个买卖地,再贵的宝贝进去也得贱七分,壮夜叉岂是会吃这种闷亏的人?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农夫在一旁见壮夜叉犯了难,便试探性地说道:“娘子莫要纠结,村里不是有个老教书先生么,听说年轻时曾在长安治学,想必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不行咱们把他请来给看看?”

  壮夜叉听完沉默片刻,忽然伸出碗口粗细的两只大胳膊掬住农夫的脖颈大笑道:“哎呀!这就叫愚人千啥,必有啥来着…”

  “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农夫得意洋洋地道。

  “对!就按你说的办,明天你去请先生!”壮夜叉嚷嚷着。

  却说当天夜里,壮夜叉把酒盅收入妆奁,与农夫一起上床安歇。也不知睡了多久,屋外已是万籁俱寂,悄无声息,更不见一丝残灯剩烛。农夫晚饭时喝多了酒,摸黑提着夜壶便在卧房里起夜,正酣畅淋漓之时,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呼唤他道:“农把式,到我这来!”

  这一声把个农夫吓得毛发倒立,牙关子打颤,泄了一半的“水”硬生生给吸了回去。两手也是止不住地颤抖,夜壶再也拿不稳,“咣当”一声跌落地下,白物溅得满身皆是,本来便不大的卧房里瞬间满是尿骚臭腥气。

  “莫怕莫怕!到梳妆台处来!”声音再次响起,农夫这回听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个低沉的男声。

  农夫虽然听见,却不敢挪动步子,生怕靠近以后,会像评书里的妖魔一样,一口把他给吞了。

  那声音又呼唤几次,农夫却哪里敢动?便连个大气也不敢出。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忽闻“哗啦”一声脆响,一道红光自梳妆台激射而出,顿时整个卧房红光大盛,晃得农夫睁不开眼。须臾红光变暗,只余一圈淡淡的光晕。农夫在暗处定睛一看,却是白天捡回来的那个酒盅,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悬浮不定,眨眼便飘到了农夫身前。唬得农夫战战兢兢磕头下拜,也顾不得地下还有尿渍,口里连连呼喊道:“饶命!莫要吃我!”

  “嘿嘿!农把式莫怕,我非妖魔,不吃人。我乃是天上酒仙临凡,因与你有缘,故附在此酒盅内与你相会。本欲白天与你相见,又恐人多招惹是非,故此才在子夜现身。听闻你与内人商量要将我卖与典当行,却不知若将我卖了,你便要少一场大造化!”

  农夫听完大惊失色,忙不迭解释道:“内人爱财,故想卖尔。既然如今仙人现身,自然不敢再卖,定会好生供奉仙人。”

  “好!若是诚心供奉,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明日我便买蔬果三牲,立牌位供奉仙人。”农夫小心翼翼地道。

  “不必,我乃酒仙,供奉必用酒尔。你只需每日执此盅饮酒,便算是供奉了。切记!”

  言罢又飘回妆奁内,无声无息。

  翌日,农夫将昨夜情形与壮夜叉说了,壮夜叉以为农夫发了失心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农夫只得再拜那酒盅,酒仙现身备言前事,壮夜叉这才相信,至此两口子诚心供奉不提。

  如此半年,当地瘟疫突起,死者如麻。纵有幸免的,也落得个生不如死,唯有农夫两口子毫发无损。得瘟疫的人里有个叫李坏水的,住在农夫家背后约半里地方,此人生得猥琐难看,弓腰驼背,一双老鼠眼,锥子下巴,专干缺德事。偷看姑娘如厕,抓东家的鸡,偷西家的鸭,抢小孩的糖,连老太太在河边头洗衣服他见了也要一脚把人家踹到河里去。总之从来不敢好事,于是得了个“坏水”的名字,皆因他满肚子坏水。

  李坏水得了瘟疫侥幸活了下来,却也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浑身上下烂得没有一块好地方,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躺在家里动弹不得。眼看家里米粮就要尽了,这几日又不曾去外面偷摸,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再躺下去只能当个饿死鬼,他只好强打精神,颤颤巍巍出了门,看看哪里有便宜能捡。

  瘟灾之年,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半死不活的都是紧闭院门,哪能有便宜给他捡?一路上吃食没瞅到,反被死人绊了好几个跟头。就这么摸爬了一路,刚好摸到了农夫家后院墙根底下。农夫与壮夜叉正坐在屋里喝酒,两人的对话被李坏水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听之下才知道夫妻二人得了这么个宝贝,竟然还有神仙庇佑,所以才毫发无损。恨得李坏水牙痒痒,恨不得冲进去抢了宝贝据为己有。奈何他有贼心没贼胆,从来只敢偷,哪里敢干明抢之事?即便要抢,那壮夜叉身强力壮,一人可当二男,他无病尚且不敌,更何况如今是个病秧子?

  有句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李坏水贼老鼠眼转了几转,便想出个阴毒法子,打算置农夫两口子于死地,再据宝贝为己有。

  且说那李坏水,折去野地挖了些野菜,回家混在米里煮了吃了,渐渐觉得有了力气,便去厨房里摸索。摸索老半天,从门角扯出个满布尘土的布袋,袋里尽是一颗颗浑圆的巴豆,个挨个足有三斤多重。他把巴豆尽数倒在大石臼里,捣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是精疲力竭,汗如雨下,两个眼睛直冒星星。把个巴豆捣得如同面粉般粗细,又取了张油纸包了,倒头便睡。

   夜幕低垂,众鸟归林,放眼望去没有一点生气,满目皆是瘟疫留下的疮痍与血腥。

  李坏水一觉醒来,拖着步子摸黑来到农夫家后院墙角,垫了几块破瓦烂石,两手攀住墙头,铆足浑身力气翻将上来,但见一轮圆月破云而出,分外皎洁。他悄无声息地下到院里,农夫两口子早已睡下。李坏水心中暗喜,借着月光摸到了厨房外。虽说厨房上了锁,却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更何况是个偷摸的积年里手?三下五除二,那厨房便如自家的一般,门户大开。李坏水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着的巴豆粉,将整整三斤一股脑全倒进了吃水桶里。巴豆毒性猛烈,一两钱尚能使人腹泻不止,更何况三斤?恐怕大象吃了也抵挡不住。

  归家路上,李坏水想到宝贝即将到手,忍不住捂嘴阴笑,一口大黄牙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渗人。

  第二天天未明,李坏水便来到农夫家后院墙根处偷偷往院里张望,只见壮夜叉在院里烧了满满一翁水,与农夫二人煮汤饭连吃带喝个罄尽。李坏水在墙头看得真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没有喊出来了。

  农夫两口子吃喝完回屋,片刻便听见屋内惨叫连连,如此半炷香功夫,便再也没了声息。

  李坏水闻声高兴得以手捶墙,兴奋道:“着了!宝贝到手了!”说完跳入院里,窜进屋里便要找宝,也不管屋里卧着两具尸体。如此翻来找去,四处寻便,就差把地皮也翻过来了,愣是连宝贝的影子也没见着。正郁闷间,忽闻背后一声暴喝:“坏畜生!你在我家翻什么!”

  李坏水转头一看,顿时吓得屎尿齐流,顺着裤裆往下淌,鼻涕流到嘴角,连擦都忘了。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壮夜叉与农夫,却又是谁!

  “你们不是死了么?”李坏水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问道,明显带着哭腔。

  “我把你个不要脸的烂货!老娘就是死了,宝贝也要与我陪葬,岂能轮得到你这等人独享!”壮夜叉厉声呵斥,抬手便是一巴掌,“啪!”,李坏水的左脸颊高高肿起,火辣辣地疼,耳根子也嗡嗡直叫唤。

  “什么宝贝?我不知…”

  “放屁!你以为你昨晚投毒的事我们不知道么?”农夫打断李坏水的话,插言道。

  “若不是仙人保佑,我二人今日便要死在你手里。”壮夜叉说完,从身后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来,指着李坏水接着道:“若放了你,怕你将宝贝的事宣扬出去,到时候我们两口子便连觉也睡不香了,索性做了你,图个清静。反正最近死人多,多死一个也没人问。”

  李坏水听完吓得魂飞魄散,嘴里边求饶眼睛边往门外瞄。农夫见他有心要跑,便上前拿他,李坏水也是狗急跳墙没了办法,一口浓痰啐在农夫面上,趁其躲闪不及之际,飞身便往门外逃去。壮夜叉骂了句没用,持刀夺门追去。

  话说农夫两口子如何得知李坏水下毒之事?原来那酒盅仙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知晓李坏水有不轨之心,便暗中嘱咐农夫两口子小心提防。果然,那李坏水便如仙人所言,意欲投毒暗害,被农夫两口子来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逮了个正着。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李坏水沿着大路狂奔逃命,奈何病秧子一个,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浑身发软,眼见壮夜叉从身后追赶上来,却无能为力,再也不能挪动一步。那壮夜叉追至跟前,口里怒骂道:“畜生,你倒是能跑!”李坏水正欲辩解,却被壮夜叉不由分说一刀砍在大腿上,顿时鲜血四溅,腥味扑鼻,疼得李坏水倒在大路上嗷嗷惨叫,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刀刚毕,二刀又至,径直在李坏水小腹开了个洞,肠子顺着血水流了满地,李坏水连惨叫声也小了许多。壮夜叉似乎还不解气,一连在李坏水身上戳了七八刀,尽捅在心窝子,眼窝子,脖颈子等致命处,把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捅成了死透透的血葫芦。农夫后面赶到,见毒害他们夫妻二人的李坏水已死,像失心疯了一样连连拍手称快。两口子抛尸回家不提。

  坏事做尽的李坏水自以为妙计安天,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落得个暴尸荒野,喂狼喂狗的下场,也该是他不积阴德的报应。正所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是也。

  由于瘟疫死人众多,果如壮夜叉所言,李坏水之死并未引起官府注意,也就一天功夫,李坏水的尸身便被豺狼野狗吃了个罄尽。

  又一月过去,瘟疫的势头不但没有缓和,甚至从乡里蔓延到了府城,大有变本加厉之势。

  农夫两口子依然安然无恙,快活度日。

  月底,村里来了个青年,骑马佩剑,住进了村外的土地庙。他宣称自己略懂医术,愿为村人消灾祛病,并且分文不取。有死马当活马医的,被青年施以针灸,喂以汤药,不消三日病痛全无。一时之间,神医之名传遍梁州,请他治病之人排起长龙,络绎不绝。有梁州的大户出重金请他去府城看诊,他却请辞不受,只在土地庙内问诊,若要医治,须得病人亲自前来。如此月余,村里的病患都被他医治的差不多了,他这才出了土地庙,在村内行走,却不知有何打算。

  他每到一家门前,必要停留片刻,手里捻着决,嘴里阵阵有词,有好事的问起,他也只说是在为每家每户消灾。终于有天,他访到农夫家,依旧捻诀念咒,越念却越紧张,眉头越紧皱,直念得大汗淋漓,好似虚脱了一般。念完咒诀,青年径直走进农夫院里,抱拳道:“大哥叨扰了,行至此处口渴难耐,能否讨碗水喝?”

  壮夜叉此时正在屋里小憩,只有农夫在院里独坐,端着那宝贝酒盅,一来饮酒,二来供奉仙人。农夫认得他是土地庙里看病的郎中,出于敬重,便倒了杯清茶与他,邀他同在院里小坐。

  青年喝了一口茶,看了农夫手里的酒盅一眼,又抱拳道:“承蒙大哥款待,着实感激不尽。”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必客气。”农夫道。

  “大哥,既是如此,小弟无以为报,小弟生平略通岐黄,称骨看命也微知一二,不如替大哥算上一卦,当做报答如何?”

  农夫本就是个迷信之人,听青年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趣,连连答应。

  青年仔仔细细地端详农夫片刻,沉吟道:“祸事祸事,观大哥面向,黑气自印堂而下,直入胸腔,恐已侵入心脉,乃大死之兆!”

  农夫听完心里有些不快,低声道:“小兄弟,我好心与你茶喝,你却青天白日里恐吓我来,我能吃能睡,身体健康,怎么会是大死之兆?”

  青年也不争辩,将农夫捡到杯子直到壮夜叉杀死李坏水之事说了个滴水不漏,仿佛他就在旁边看着一样。把个农夫惊得瞠目结舌,呆在当场。青年见状接着道:“你以为你捡来的是宝,实则是个遗祸无穷的妖怪!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可悲可笑!”

  “哪里来的骗子,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又想来诓骗我二人的宝贝么?死了一个李坏水,又来一个不怕死的!”

  原来是壮夜叉睡醒闻得屋外对话,把青年当做个游方的骗子,想要故技重施除了他。壮夜叉依旧提着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刀,朝青年逼近。农夫见状似乎有所醒悟,急忙提了把锄头,自后面封住了青年的退路。

  青年冷笑一声道:“两个业畜,竟被妖怪迷惑至此了么?也罢,我便连你二人与那妖怪一同除了。”

  言罢转身便是一脚,直楞楞地踹在农夫胸口,这一脚速度极快,农夫尚未来得及招架,便已经被踹到在地,叽叽哼哼,叫疼不迭。

  壮夜叉见农夫被打倒,操刀便往青年胸口刺来,青年略一转身避过,右手举拳击在壮夜叉太阳穴上,壮夜叉哼也没哼一声便昏倒在地。青年取了条拴牛绳来将二人捆在院里,又把酒杯收了,便挨家挨户敲门请大伙来农夫家里。附近的村民闻讯前来,见农夫两口子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绑在院里,都不明就里。

  青年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对着人群举手抱拳道:“诸位乡亲,今日冒昧请诸位前来,乃是有重要事情告知,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众乡亲皆认得他是治病救人的郎中,心里都颇为敬重,见他有话要说,人群中便有人附和道:“神医请讲!神医请讲!”

  青年清了清嗓子,对着人群高声道:“小弟近日遍访全村,查出瘟疫之根源,乃与村中妖怪作祟有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青年遂从怀里将酒盅拿出,高举在众人面前道:“妖物便在这酒盅之内!”

  “你放屁!酒盅内明明是仙人,它保我一家免受瘟疫之难,大家休要听他胡说!”农夫在旁怒骂道,壮夜叉仍旧未醒。

  “住口!是与不是,便见分晓!”青年左手捻诀朝那酒盅一指,但见一道黑气喷涌而出,逐渐聚拢变作一个小鬼模样,獠牙森森,十指如刀,口里还在不停地痛苦哀嚎。众人哪见过这等阵势,一个个纷纷倒退,有那胆小的,当场便吓晕了过去。青年又将农夫两口子如何被妖怪迷了心窍原原本本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嚷着要除了农夫两口子。

  青年并没有除掉农夫两口子,而是放了他们。后来又返回土地庙,将庙门封闭,吩咐众村民不得靠近。青年从土地庙出来,是在三天三夜之后,整个人似乎脱了一层皮,两颊深陷,头发披散,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他告诉众村民,妖怪已被其全力除掉,再也不会为祸一方。众村民深感其恩,为其立了生祠,那个酒盅也被放在了香台中间,以作为对青年的纪念。而青年却未留下名姓,只留存了一段悬壶济世,除妖救人的佳话。至于农夫两口子,据说妖怪被除掉之后得到了青年的点化,从此行善积德,见庙烧香,见佛便拜。而那个妖怪,据青年讲述,叫做“痗”,乃瘟疫之气经久不散聚结而成,昔年被高人以酒诱之灌醉,再以大法力封印于酒盅之内,年深日久封印变弱,妖物便乘虚而出,为祸人间。

练笔作。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